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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挟了个桂花芡实糕给宝珠,宝珠勉强吃了一口,没尝出是什么滋味,倒搁在心里落不下去。恹恹地推开他的手,起身要倒茶喝。
  皇帝赶忙拦住:“忘了自个儿有醉茶的毛病了?”好容易哄得她松开了杯子,正要吩咐人呈些杏仁露来,不防宝珠忽然捂住了脸:“我如今成什么了?”
  昨日她走时,太后还嘱咐她,记着人心隔肚皮,谁曾想,最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恰是她自己。
  既要面子,要外头的天高地阔,要明媒正娶的名头;又舍不下里子,舍不下与皇帝的纠葛,舍不下白赚的这条命…
  哪有这么些两全的好事儿?哪有什么都叫她占着了的道理?
  她悲从中来,一时不能自持。皇帝却会错了意,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你是朕心尖儿上的人,正经的主子娘娘,他傅家能供着你这么尊真佛,是多少辈的造化。你就别自苦了,好不好?”
  宝珠伏在他胸前,只管摇头,哭得眼泪都干了,方才渐渐止住。
  她抬起头,望着皇帝那双眼睛,心里又狠不下来了,只说:“我自己难受,闹得陛下也没能清净用膳,不如先告辞回去得好。”
  “回哪儿去?”皇帝倒被她说得懵了一瞬,随即才问:“你要去给那老妪行家礼?”
  见宝珠皱眉,皇帝勉强按下那股吃味的劲儿,依依嘱咐道:“你既然情愿,就凭你的心意吧。只是,你别远着我。”
  宝珠没有答允,只用绢子拭了泪痕,复又蹲一蹲礼,便要离开。
  皇帝拿她没奈何,好歹劝着她坐进自己的御辇里,省得惹了谁的眼——这说辞倒管用——又派人去知会傅横舟,让他赶去宫门前等着。
  宝珠在皇帝跟前哭了一场,心里压着的大石倒略减轻了些。回到傅家,补了妆,便同傅横舟一道去向老夫人问安。
  老夫人这时候已用过早饭了,婢女们正将餐具撤下去。见二人进来,婆子摆上两只拜垫来,二人磕头见了礼,宝珠又端过婆子捧来的茶盏,双手敬到老夫人面前:“母亲大人请用茶。”
  老夫人接过茶,饮了一口,却在嘴里漱了漱,示意婆子将唾盂取来,吐在里头。
  而后又拿帕子掖了掖嘴角,这才笑着道:“快起来吧。”见宝珠微露错愕,指着茶盏解释道:“那是上半年的陈茶,味儿浓些,专泡来漱口的。我脾胃虚,才用了早饭,也不敢牛饮一气呢。”
  宝珠看那婆子行事东一下西一下的,并不像是伺候惯了的样子,当下领会过来几分,面上仍还带着笑意:“今日进宫耽搁久了,没能服侍着母亲进膳,实在是媳妇的过失。往后还要多多请教母亲身边的各位姑姑,好歹学会咱们家的规矩。”
  这话老夫人听着舒泰了。对于宫里面赐下的这桩婚事,她一直是喜忧参半的:能与太后娘家攀上亲固然好,可她也托人打听过,这位侄女儿是认的亲,不过是宫女出身,倚仗立刻就虚了半截儿。二则在宫里伺候了多年,经过见过的说出来不得了,可真落到自己怀里的又有几个?倒难保没有个眼高于顶的作派。
  后来见着了绣活儿,见着了嫁妆,亲戚们的那些议论她也都担心过一遍了,这裉节儿下可没有回头路走了,老夫人打定主意,进了门要先试试新妇子的脾性。
  宝珠的应对大致还算叫她满意:能驯服总是最要紧的,旁的再有哪些不足,往后还能慢慢教导。
  婆媳俩一团和气,傅横舟在旁边却如坐针毡:新妇子敬茶,做婆母的理应有所赏赐,他之前恐怕母亲混忘了,早早吩咐了她身边伺候的黄婆子,将一对金镯交给了她,怎么这会儿连人影都没见着?
  直到宝珠告退出来,老夫人还是泰然安坐着,八风不动。
  傅横舟顾不上同母亲说什么,只得先追出来,叫住了人,又想:人家是什么人,还会在意那些金玉首饰吗?
  便唯有赔礼道:“今日家慈多有冒犯,还请夫人宽恕,降罪于某一身就好。”
  宝珠停下脚步,问他:“此事令堂知道吗?”
  “…不知。”
  “那侯爷预备据实相告吗?”
  傅横舟几乎要揖到地上去:“某惶恐。”
  宝珠一笑,相委而去。
  第65章 .六十五文殊天香
  宝珠回到东跨院时,杏儿和秋月正站在楼台上说话,见着她的身影,忙不迭地奔下来相迎。
  秋月仍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姐姐”,杏儿却煞有介事地行了礼,唤道:“夫人。”
  宝珠乜了她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也不便多磨叽,只问:“你们昨儿歇在哪里?”
  “就在后廊那边。”杏儿抬手指给她看,离得倒近:“这院子里原有十来个婢女,再连上咱们十多个,齐姑姑说,往后都是一块儿当差的,应当把我们从前的各样规矩都同她们说说,也不是非要她们依着我们的来,不过谁的好就学谁的罢了。暗里又把人分作两堆,让我和秋月留心她们的性情,隔些日子要说给她听呢。”
  见左近无人,她压低了声音:“好威风!”
  宝珠失笑:杏儿嘴快,在她跟前往往是过口不过心;秋月却想得多些:“这里已经有一个老妈妈了,会不会争执起来?”
  宝珠问:“是管家娘子?”
  秋月摇头:“好像不是主人家指派的,不过大伙儿敬着她有资历…”
  “那就随她们争去。”这话也是任性,可宝珠眼下哪有精力调停这些?
  齐姑姑既然有本事,就由着她显一显。
  离主屋进了,三人便住了话头。
  门外立着的婢女替她们打起帘子,宝珠进去了。
  屋里伺候的则都是熟面孔。宝珠记得,是从前尚仪局指派过来的那八个宫女。
  在两仪殿的那段日子,虽然相处的机会不算多,到底相识一场,宝珠总不好对着人家撂脸子,便由着她们搭手换了家常衣裳,擦脸洗手。
  西窗的纱窗放下一半,底下已经拾掇了一张书案出来,点了一支香,除文房四宝外,还安放着宝珠带来的几本字帖。
  算是屋子里最素静的一隅了——大婚的喜庆劲儿还没过完,这铺天盖地的红至少还得延续三五日。
  宝珠走过去坐了,一抬眼,这才瞧见对过的墙上挂着自己临摹的一幅《怪石诗帖》,不知是谁的主意。忙道:“快取下来!专挂着贻笑大方吗?”
  其余人还不明就里,秋月赶紧去取了。宝珠又说:“把那边的珊瑚盆景也撤下去,看着闹纷纷的。”
  齐姑姑从屋后过来,恰听见这一句,忙悄悄示意跟前一个宫女去撤了,自己向宝珠赔笑说趣:“才刚得了一对画眉鸟儿,奴婢正说挂在后屋檐下,瞧见那儿已经有主了,一个碗大的燕子窝,这时节雀儿们都往南飞去了,不知道明年还回不回来。”
  宝珠缓了声口,道:“燕子恋家,兴许明年还来寻旧巢呢。倒是那画眉鸟,混着养恐怕脏了口,不如给别处养去。”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从昨儿到现在,怎么都不见傅家小姐露面?说起来是小姑,总不至于见面礼都省了。
  正暗暗思量着,门外有婢女报:“玉壶姑娘来给夫人敬茶。”
  宝珠一听就明白了:这便是从前傅横舟房里伺候的。
  她点了点头,杏儿让人去打帘子,一名穿着银红掐腰绫袄、青缎裙儿的女子捧着白玉茶盘,低着头袅袅走了进来。
  及至宝珠面前,她恭顺地跪下来,双手将茶盘举过头顶:“这是今春采来的文殊天香,用早起收集的露水来泡,这时候刚刚好。奴婢茶道上粗疏,还求夫人多指教。”
  倒是一把黄鹂鸟儿似的婉转嗓子。能说这样的话,想必是于烹茶上颇有见地了。宝珠一时又想起老夫人的“陈茶论”,两下一对照,险些失笑。
  伸手端起了茶盏,道:“姑娘起来吧。”又向秋月递了个眼色。
  秋月会意,很快着人取了四匹妆花缎来做表礼:两匹是“金宝地”,两匹是“芙蓉妆”,配色纹样则各不相同。
  玉壶感恩戴德地谢了赏,这才趁势往上瞧了宝珠一眼,顿时心都凉了半截。
  没来得及再多感伤,宝珠身旁那位妇人的目光像刀子似地剜了过来。玉壶一凛,立即端正了容色。
  宝珠恰在此时又开了口:“姑娘本姓什么?”
  “奴婢姓崔。”
  “在府里几年了?”不单靖宁侯府,西城这一带,根基深的有几家?若是家生子,年龄还要小得多。
  “十二年。”
  宝珠“哦”了声,笑说:“我初来乍到的,府里的大小事情还是两眼一抹黑呢。崔姨娘是老人儿了,行事也有章程,屋子份例如何安排,倒要先听你自己的意思,省得我胡乱指派一气,万一反倒怠慢了怎么好?”
  又转向齐姑姑:“此外细枝末节的,就偏劳姑姑替我周全了——还有这院子里原本管事的老妈妈,凭你们商量着来吧。”
  崔姨娘听了,大觉这位新夫人不简单。先把自己的名分定了,以免被谁说心胸狭窄不容人,跟着就把事儿一推,说什么凭自己的意思。头一回打照面,彼此还不知深浅的时候,哪个能蠢到尽着好的留给自个儿?
  殊不知宝珠无非觉得自己本不是这里头的人,何必费这些心思?看谁尚还得用,便交给谁罢了。
  说出来旁人也不会信。崔姨娘投名的目的了了,又陪坐一会儿,见宝珠始终淡淡的,也就知趣告退了,赶着回主院收拾东西。
  傅家这东跨院从前乃是南边一个藩王在都中置的别业,地方不算大,胜在精致。后来这位老王爷坏了事,宅子便叫抄没了,去年宝珠的婚事定下后,皇帝方把这宅子赏给傅家,命傅横舟好生修缮不说,还特意从宫里派了太监来指点。
  至于傅横舟自己,现下便住在东跨院与主院之间的夹道里。那一带虽不是方位顶好的屋子,但因为两边院子原本不是一家,留出来的地界倒还开阔。
  齐姑姑派了个宫女,等崔姨娘收拾好随身细软,便领着她亦往夹道去。
  崔姨娘动作却慢吞吞的,一面叠衣裳,一面还和同屋的玉桃说话。
  玉桃算是她们这些人当中模样最好的了,当初谁都夸她美,可惜如今才知道,还是比不上新夫人一根手指头。崔姨娘暗自庆幸:多亏自己是老夫人给的,又主动去新夫人那里磕头敬茶,往后兴许还有容身之地。像玉桃这样自己同侯爷好上的,将来还不知怎么着呢。
  玉桃却也看不上她这副拾着了狗头金的欢喜样儿。傅横舟是温柔多情的人,她们这些十七八岁的玉字辈儿里,哪一个不曾对他芳心暗许过?可傅横舟唯独待她最为不同,她图的,也不过就是他的这份情。
  真要求个姨娘的名儿,总得是傅横舟自己想起来提的,不然有什么可稀罕?
  傅横舟回来时,见着崔姨娘倒很惊喜,二人算是久别重逢,较从前更亲昵许多,温言软语说不完。崔姨娘又特特地嘱托厨房,置了一桌可心的细菜,筛了一壶酒,二人把臂对酌。
  酒酣耳热时,傅横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夫人今儿进的什么?”
  宝珠吃不惯傅家的菜色。在宫里养成了清淡的口味,如今见着哪一样都觉得油腻腻的。
  中午几乎没动筷子,好容易晚膳有一道鱼肉水晶角儿,唯独个头做得敦实了些,她吃了大半个,便要茶来漱口。
  天色半昏,偶有耐冬的鸟儿飞过。宝珠想起后面屋檐下的燕子窝,便走过去,伫立着望了一时。
  檐外头的景致像只大些的笔洗,浓淡不一的墨色氤氲开,化作重重叠叠的山色楼阁,水波微动,又四散模糊了。
  那是哪一朝的旧迹,竟像有飞桥复道相连着?
  齐姑姑见她神情怅惘,忙上前劝道:“夜影子一下来,露气就重了,夫人当心受凉。”
  宝珠看了她一眼,片刻也只点点头,转身回到屋中,又说:“将那份文契寻出来收好,索性明儿就去把人接了,一道好安置些。”
  她指的是傅横舟倾心的那名妓子,唤作云栀的。
  齐姑姑应了个“是”,杏儿听着却暗自奇怪:成婚不到一日,怎么就添进来这许多人了?是靖宁侯待宝珠不好吗?
  她本合计着等齐姑姑走了,要问一问宝珠,说一说体己话。可直到该就寝的时候,她老人家仍岿然不动地守在屋中,还打发杏儿秋月两个回自己房去。
  缘故也是明摆着的:她们两个未嫁的女孩儿家,又不是要做通房的,留下来知道怎么伺候吗?
  两个人只好一块儿出来,没走两步,远远见着一道气宇轩昂的身影——居然是皇帝。
  她俩慌忙行下礼去,等皇帝走过来,杏儿犹忍不住问:“您怎么来了?”
  皇帝随意一抬手,免了她俩的礼,却不搭言,只瞥了杏儿一眼,嫌她问蠢话。
  负着手迤迤迈上台阶,推门进去,宝珠正坐在妆台前,发髻全拆了,由齐姑姑给她通头发。
  见皇帝进来,齐姑姑搁下梳子,蹲了个福,便收拾起物什退出去了。
  宝珠披散着乌发,行完礼,却皱起眉头,问道:“您怎么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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