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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老夫人一脸惊诧:“哪阵风儿把您给吹来了?云栀,还不上好茶,招待贵客?”
  她这番发作在宝珠的意料之中,自己一走了之,一个多月不见人影,要真是别人家的媳妇,还不叫人将脊梁骨都戳断了?
  便老老实实认错道:“母亲这样说,实在令我无地自容了。玉桃产后失调,以致香消玉殒,确是我疏于关怀的罪过。如今再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晚了,母亲且看我以后吧。”
  “岂敢岂敢!”老夫人拉着脸,拖长了声调:“你要时时侍奉宫里的主子,咱们家里头这些琐事,哪能拿来绊住你呢?”
  宝珠垂着眸,眼观鼻鼻观心,道:“娘娘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这一回是陪着太后斋戒祈福,待得久了些,临走时娘娘还说呢,往后不招我进宫了,省得家里人不得团聚。”
  这当然是玩笑的口吻。宝珠知道,碍着宫里头的这一层关系,老夫人最终不能真将她如何,然而凡事不可再三再四,一次次怨怼累积下来,于她日后百害而无一利。
  老夫人掖了掖嘴角,虽不敢再有埋怨之言,但犹不肯输了气势,又扬声问伺候的人:“文歆还在哭闹不曾?大夫请来了没有?”
  云栀忙劝“已经去请了”,又说:“上一回接歆儿出世的王御医倒是妙手仁心,拿府里的名贴再去请一请,也不知他的方子与歆儿投缘不投缘…”
  老夫人明显有些意动:玉桃福薄,还是她一贯生得单弱的缘故,单论当初的胎像,王御医可担得起一句“起死回生”。
  宝珠闻弦歌而知雅意,含笑说:“投不投缘,总要诚心试试才知道。”见正院这边暂且无事,玉桃的丧仪有云栀作主、玉壶支应,便告退出来,回去派人往王御医府上走一遭。
  夹道里遇上傅横舟。爱妾辞世,如今的靖宁侯真有两分沈腰潘鬓、憔悴支离的意思。
  宝珠停下脚步,缓缓向他蹲了蹲礼:“侯爷节哀。”
  她恰立在月洞门前。受伤的左踝虽然已经正了骨、消了肿,但敌不过心里怯生,一路坐在船里也没怎么活动过,如今时不时地仍想寻个什么事物,站不稳了可以依傍着。
  傅横舟不知不觉便站得离她近了,低眉注视着她,两人的面容上有相似的哀愁,几乎可以一触即通。
  “夫人,别来无恙?”他强抑着声调,掩藏起宝珠早归带给他的惊喜,这意外之喜恰逢其时地冲淡了失去玉桃的伤痛。
  “一切尚好,多谢侯爷记挂。”宝珠却依旧只将这视作客套的寒暄,轻轻一颔首,便错身离去。
  齐姑姑正在东跨院门前候着她。见宝珠回来,忙上去搀住了她,道:“奴婢已经嘱咐小厨房炖上了花鱼汤,夫人才回来,太荤腥的东西吃不下,好歹喝点汤,尽早养好骨头。”
  宝珠摇头说“不忙”,“文歆那孩子乍离了生母,啼哭个不住,奶也不肯喝,可怜得很。我让杏儿去请王御医来瞧瞧,是否需要开些安神的汤剂,不知王御医此时方不方便。”
  齐姑姑因问:“是王春平大人吗?老大人年事已高,早不用在宫里轮值,咱们去请,不消等到晌午,必然能到的。”
  “这正是我要和姑姑商量的第二桩事。”宝珠与她一道进了屋,请她在自己对过的凳子上坐下,见秋月不在,便令另一名宫女取来一只匣子,打开推到齐姑姑面前:
  “当初离宫时,太后娘娘赏赐我的陪嫁庄子与铺子,都有劳姑姑一向费心打理,我在这侯府里方能衣食无忧。往后这些东西由谁作主,我却说不准了——幸好还有些零散的银钱银票,虽不多,勉强还够再置一份小小的家业,请姑姑不要嫌弃,务必收下我这点微薄的心意。”
  回来路上她就打算好了:齐姑姑在宫里伺候了半辈子,不能连累她到老还劳心劳力,好好地为她养老,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事。
  东跨院里明面上人手简单,实际各处配置的宫人内侍大师傅,数量不逊于凤仪宫,这些人亦需要妥当遣散,稍后召他们当中的总掌事来,问一问他们各人志向如何。
  齐姑姑不肯收,这原在宝珠的意料之中,但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在预想之外:“方才夫人要去正房,奴婢不便细问。这会儿再斗胆多嘴一句,夫人究竟是哪件事上犯了欺君之罪呢?”
  事到如今,在齐姑姑面前藏着掖着也毫无必要了,宝珠从实道:“我瞒着他,一直都在服避子药。”
  “啊?”齐姑姑霍然站起身来,连桌上的匣子都被她带着晃了两晃:“您怎么能这样做?”
  宝珠知道她对皇帝忠心,可被她这么直剌剌地一问,犹是觉得肝肠寸断:“我不这么做,将来的孩子该归到谁名下?”
  “那自然是千尊万贵的龙裔!”齐姑姑捉住她撑在桌沿的手,只觉不可思议:“您在宫里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子凭母贵、母又凭子贵?”
  “我没有这样想过。”宝珠平复了心绪,低哑而斩钉截铁道:“我绝不让自己的骨肉搀进名利纷争里。”
  齐姑姑觉得她简直荒谬,不过念及此时的处境,自己再把嘴皮子磨干也是覆水难收,倒不如沉下心来,等圣驾荣返后,再设法将二人往拢里撮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凭皇爷没舍得赐夫人一死,齐姑姑便觉得前景尚还一派明朗。
  后宫是个名利堆儿,哪处又不是呢?自古男人们靠识文习武踏上青云路,女人呢,前半截儿靠娘家,中间靠男人,后半辈子不就指望儿孙吗?旁观的泛酸,以为全凭托生的运气,其实不然,有命无运的人多着呢,要花团锦簇地过完一辈子,可不容易!
  如今后宫那几尊大佛不过是凭出身,占了高位,论起恩宠来,谁也说不响嘴,只自己这位主子独占鳌头,趁着选秀还有一年,赶紧诞下皇子才是正理——一定得是皇子,融合两姓的血脉,将来还要继承夏侯氏的基业。这是宝珠应享的福分,是她注定的命数。
  齐姑姑吩咐宫人把银匣子收拾起来,又张罗着梳洗的巾栉,一面扶着宝珠起身,劝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夫人还请放宽心,眼下好好养伤最要紧,奴婢草芥之人,哪配夫人费神呢?”
  她说的也在理。宝珠后知后觉,身边这些人的去留,将来自会有皇帝作主,哪用得着她咸吃萝卜淡操心?
  如此再好不过。他是明君,再气再恨,极少迁怒不相干的人。宝珠唇边不觉绽出一点笑意,昙花一现,只有她自己能察觉。
  是非名利以外,她是多么爱恋他。
  洗去一路的尘埃,换了家常衣裳,齐姑姑扶着宝珠在美人榻里卧下,喂她用些汤,杏儿则替她除了绸袜,取来白玉滚轮轻轻舒缓足周的经络,一面笑道:“夫人且瞧吧,等这些淤青散尽了,咱们还能养得比羊脂玉都润白。”
  宝珠笑了笑,正要说话,听说秋月回来了,还代门上递话,云姨娘求见。
  想是为文歆的事。宝珠点点头:“请她进来吧。”
  云栀进门来,盈盈拜了一礼,道:“适才王御医来瞧过,说歆儿多半是吓着了,一应药都不必开,叫照料他的傅母们细心护着些就是。我又托他开了剂壮骨生肌的药,内服外敷都使得,姐姐看看可妥当?”
  宝珠微一抿嘴:“难为你想着。”示意齐姑姑接了,又不禁叹了口气,道:“玉桃不在了,身后这一摊子事都须得你料理,少不得要焦头烂额一阵,文歆那里,又没法儿真一股脑儿全撂给奶娘婆子们…”
  玉壶倒闲着,可惜是个不肯揽事儿的,白得个大胖小子固然好,可毕竟是隔了层肚皮的,往后但凡有一点差池,谁能说得清?又不是自己不能生。
  云栀则不一样。宝珠一听她这声口便知,她是样样都要强,不过囿于身份,正经主子没发话,到底不便自说自话、跳得太高。
  然则自己既不管事儿,就不该擅作主张,轻易允诺她。宝珠话锋一转,又问:“侯爷的意思呢?”
  傅横舟的意思?不提还罢,一提云栀便暗暗齿冷:他真以为,那一位厌弃了的女人,他就能凑上去嘘寒问暖、聊慰芳心?
  他居然想把孩子给宝珠养!
  第87章 .八十七驱邪香囊
  为着这一回宝珠伴驾出行,有的人又坐不住了。三月初九宝珠进宫那天,云栀又见着了那张令她厌烦的脸,阴沉着问她还想不想替父兄翻案。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连自己男人的笼络不住的主儿,还在她面前夸什么海口逞什么威风?
  云栀面上不得不敷衍,心里却丝毫不指望这纸老虎。与其受人辖制去构陷宝珠,倒不如,取宝珠而代之。
  王春平在偌大京城里是何等地位,也不辞辛劳甘愿为其驱使——这种呼风唤雨的滋味,谁能拒绝?
  眼下宝珠暂且失了那一位的欢心,云栀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便了,索性另辟蹊径,把侯府唯一的孩子养住了,借此央傅横舟替自己讨个身份来,效仿薛光禄家那位贺夫人一般,今后也好在场面上行走。
  听见宝珠把事情推给傅横舟,云栀脸上也不作恼色,抽了手帕出来,按一按眼角,哽咽道:“有一句话,我连在侯爷跟前都不敢说,只因为姐姐是菩萨心肠,又同为女人,不妨与姐姐透个底儿罢了…”
  宝珠不作声,专听她怎么说:“姐姐是最尊贵不过的人儿,玉壶姐姐亦是清清白白的出身,只有我——当日容我进府来,瞒了老夫人,是怕她老人家动气伤身,然而我自己,又有哪一日忘却得了自己是何等卑贱不堪,自小在那肮脏地方受尽折磨,得蒙侯爷垂怜,是老天爷瞧我这辈子太苦,发了莫大的善心,但要报他错爱之恩,为他开枝散叶,却是…痴心妄想了!”
  说到伤心处,她已是泣不成声。宝珠眼睁睁看着,究竟有两分不落忍,软语温言道:“既是爱你怜你,侯爷又怎会不懂你的苦处呢?”
  这话实则亦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忍不住顿了顿,宝珠方才又道:“我是个一问三不知的闲人,以己度人,怕文歆交给你,越添负担,既然你自己情愿,那自然皆大欢喜。不妨觑空请侯爷来,他必会体谅的。”
  玉桃毕竟是偏房,身后事再郑重也有限,宝珠本想等午饭后择个机会见傅横舟,不想正和云栀说话间,傅横舟自己来了。
  “昨日正好得了一批上佳的梅花冰片,便托人配了些三花接骨散。”傅横舟道:“夫人的脚伤耽搁不得,还是尽早安养才好。”
  宝珠心里暗笑:枉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原来这一个个都已将她的行迹一览无余。
  “多谢侯爷盛情。”仍旧是不远不近的一句道谢,宝珠这会儿不再歪在榻上,隔着珠帘依旧正襟危坐起来,又见秋月捧了剔红云纹盏托来,便向云栀道:“我脚下不便,妹妹代我为侯爷奉茶吧。”
  云栀会意,应声从她跟前退出,到帘外红木嵌螺钿圆桌前坐下,秋月又奉一盏茶与她。
  宝珠便问:“侯爷从哪儿过来的?”
  傅横舟道:“去送了王御医一回,又瞧了瞧歆儿,这会儿他倒安稳了。”
  宝珠感慨一时:“稚子柔弱,倘无慈母矜育庇护,何以长成?”她望了云栀一眼:“我虽有心,却实在力有不逮;云栀呢,心心念念盼着有个孩子作伴,哪怕再忙也不觉得辛苦,一位母亲待儿女的心,大抵都是这样吧?若真能如此安排,还望侯爷能多加关怀,叫他俩成为彼此的依靠吧。”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反倒叫傅横舟有些不解:那么她呢?她缘何不为自己谋划呢?想是这个孩子可以成为云栀的依靠,却无法成为她的依靠——她依然念着那个势位至尊的人,情理之中。
  沉吟片刻,他说:“一切依夫人的意思。”
  语调里仿佛有幽怨之感。宝珠听了尚不以为意,云栀则是洞若观火,因为早不将他视作良人,故此略觉不忿,失落得有限。
  这二人不过是她的过墙云梯,且由他们安乐些时日,待她扶摇直上,还何须介怀?
  她站起身福了福:“妾过来得有些时候了,只怕底下当差的人有事要寻,侯爷夫人高坐,妾先告退了。”
  傅横舟点点头,继续坐着没动。
  宝珠心里便不大受用。若是在花园里,天高地阔的,两人相对着一时半刻还罢了,如今傅横舟杵在她的房里,多少就有些不速之客的突兀,且她的脚踝还没好全,端坐久了,难免觉得累。
  便示意秋月添了一回茶,说:“昔人已去,侯爷伤心之余,也别忘了保重自身。”令齐姑姑去取两盒阿胶膏来,说道:“之前路过烟台时买了些,总是物离乡贵,实际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侯爷只当作一份土仪吧。”
  她和傅横舟眼下仍旧算盟友,在他面前,她用不着再扯一篇谎,如实相告便是了。
  还记得那日才登岸,皇帝本打算带着她到街上逛逛、尝尝驴肉火烧,想不到眨眼之间,便恩断义绝。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傅横舟忽然低吟道。
  宝珠错愕地看向他,这一回不再客气了,起身冷笑道:“侯爷杂学旁收,我却是从没听过这样的好话,更不知是引的哪里的典故!”
  傅横舟呆了呆,一番深情恰如明月照沟渠,大觉羞臊不已,又见齐姑姑返来了,慌忙地作揖赔罪不迭。宝珠别过脸去,不肯再理会他,他只好两脚绊着蒜、踉踉跄跄地夺门而逃,连给他取来的馈礼也顾不上拿了。
  齐姑姑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再对上宝珠时,旋即换回笑模样,只字不提阿胶如何处置,嘱咐宝珠道:“夫人还是歪一会儿吧?脚放在地上得久了,没得又肿起来。”
  宝珠“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侧卧在榻上,不用人再为她按摩,便让齐姑姑带着众人都退下去自便了。
  屋子里没让点香,她搭了一条鹅黄卷草纹的薄丝被在腿上,支颐愣神。
  当真是人走茶凉。玉桃才撒手,傅横舟待她的情分就可以移给别人了,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的孩子也抱给别人了。虽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但兔死狐悲的哀惘仍未被万古江河完全冲刷逝去,沉积下来,或许成为了某一段某一支的泥土沙砾。
  宝珠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盼着皇帝归来。
  她当然不是奢望皇帝原谅她。能够去想象的,无非是他怎样下令,撤走院子里的所有人,褫夺她的诰命,将她禁足到死…她不过企盼着再与他见面。
  又后知后觉,这等心境与前世有何区别?走火入魔般地要看见他,要等他来…
  不同的是,至少如今她的身子骨还不算差,更没有品尝过骨肉分离的凄苦。
  宝珠闭上眼,把整张脸掩盖在丝被底下。
  五月初,梵烟送了帖子来,并两瓶自酿雄黄酒、一匣五彩驱邪香囊,帖上写:“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蒲酒话升平。”邀宝珠端午当日一道去看赛龙舟。
  杏儿在旁边瞧见两句,因笑说:“这原是我们南边儿的风俗,如今也传到京城来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新花样儿。”
  宝珠笑了笑,从香囊里挑了最鲜艳的一对,让齐姑姑给傅家小姑娘送去。
  秋月给廊下墙角各处熏了艾草进来,自己倒水洗过手,宝珠便对她道:“托小厨房裹了一百个粽儿,个头都只拇指头大,什么口味都有。你家去时再叫他们装好,随车带回去就是。”拿出备好的三封银钱来,最厚的一份犒劳厨房众人、给他们道辛苦;薄的两份就给跟车的人。
  秋月见她安排得这样妥帖周全,不舍之情尽数涌上来,抱着她的膝头便要哭,杏儿“唉”了一声,说:“还没到哭嫁的时候呢,你急什么?”
  宝珠乜了她一眼,回首柔声向秋月道:“又没有宫墙隔着,往后你我再见的时候不少呢。趁着节下回去,跟爹娘弟妹多聚些时日,等将来进了吕家,虽轮不着你担宗妇,自己房里要操心的事儿也少不了,哪还有未出阁时那般逍遥自在。”
  这次随驾路上发生的变故,宝珠有意瞒住了她。秋月在宫里磨了这些年,难得本性仍未被磨掉,珍惜天伦之乐,向往一箪一瓢的布衣生活。她与吕家子的婚期是定好了的,不必连累她临出门前还为自己担忧一回。
  初五,宝珠带了齐姑姑、杏儿,与云栀、玉壶等人一道去看赛龙舟。
  观赛点设在通惠河畔,连绵一整片的高大凉棚自然是达官贵人们提前支起来的,可谓井然有序;挨不着边儿的平头百姓们也各有各的法子——带斗笠草帽的、遮帷帽团扇的…小儿最不怕毒日头,有热闹看比什么都要紧,被自家大人顶在肩头,也自成一小团儿阴凉。
  再远一圈,则是些有头脑的小商贩,推着板车,叫卖些渴水、刨冰之类的解热小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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