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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谈间,袭击耿照的无形刃并未歇止,毫无规律的攻击模式亦然,耿照须集中精神,极力扩大真气感应,才能一一挡下;即便如此,见从俏脸上掠过的惧色,仍未逃过少年法眼。
  ——在她的判断里,搞丢“狱龙”是足以致命的失误。
  ——既如此,她又为何决定坦白?
  长街另侧,柳见残见她跪地认错,身形微晃,一掠而至,尚不及越过二少,急急开口:“……觉尊开恩!”沙哑的嗓音未落,已转成闷哼,肩宽膀阔的身形裹着披风着地一滚,宛若陀螺失控;起身时已难站立,迳以刀臂撑持,右大腿上冒出一枚血洞,看形状竟是气刃所伤。
  “是不是叫了你们别动?我有说要杀她么?瞎几把来劲。”柳见残咬着牙没敢还口,单掌压紧伤处,以免失血过多。
  众人才意识到这名懒惫浪客的身法不在见从之下,看样子是来给她求情的,为何反挨主子一记,谁也弄不明白。被称为“觉尊”的光头怪人以指腹刮着下巴,无神的双眼转了几转,咂嘴道:“算啦也不严重,虫子不还在么?起来罢。”自是对见从说。
  “谢觉尊。”少女盈盈起身,垂首敛眸,浓睫弯如排扇,说不出的明媚可喜。
  她一乖起来,果然益显俏美,周身都是邻家女孩的清新可人。那觉尊饶富兴致地擦刮下巴,明明不见半点髭根,不知打哪儿刮出“啪嚓啪嚓”的刺耳声响,乜着眼迳问见从:“你不替他求情,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点?”“觉尊自有区处,用不着属下多嘴。”倒是答得乖巧。
  觉尊啧啧两声,回头道:“听见没?人家这话说的。下回别犯傻啦,轮不到你救她。”蓦听柳见残一声惨叫,众人猛转过头,赫见觉尊不知何时已蹲在他身畔,一掌按着大腿伤处,指甲尖尖、枯瘦细长的五指间窜出阵阵烟焦,烙铁烧灼肌肉脂肪的气味中人欲呕。
  光头怪人不以为意,兀自喃喃:“炮烙最能止血,忍着点啊。”原本柳见残与这人和见从之间,不仅隔着解裂摊叠的马尸车碎,更有耿照与长孙旭二少,少说也有三四丈的距离。耿照为应付气刃,碧火功的灵觉几乎涵盖周身一丈方圆,却没察觉怪人何时穿过。
  正自惊疑,视界突然盈满大白柚似的光头,接着升起一张皮笑肉不笑的瞌睡脸:“……还管别人?我找你呢。”
  强烈的死亡预感,瞬间攫取了少年。即使对战殷横野,耿照也从未如此清晰感受死之将届。或许在取命一事上,这“觉尊”较对子狗更加老练,心机图谋于他不过一个喷嚏,先杀再说。逼命一瞬,耿照动念前便已遁入虚境,识海内的时间流速不受外界所限,能将一霎无尽延长。通过虚识整合感官,能如旁观者般洞悉全局:“觉尊”就蹲在他的臂围里,踮脚开腿、背脊微佝,两只手搁在大腿内侧,再咬根长草活脱脱便是街边的闲汉。
  在无尽牵延、仿佛静止的时空内,他转头一瞥耿照,是比正常再快些的速度,然后两颗大眼珠子脱钩似的一左一右,对正耿照和日九心口。
  耿照甚至能看见气刃凝结,像是某种盐晶,肉眼不易辨实,穿透凝结点的光却会产生微妙的折射……耿照的身体追不上虚空内所觉察——原本便追不上的。追上了,那就是“分光化影”的境界,非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不能施展。觉尊捕捉耿照动作的那一瞥,或已极其接近,但毕竟差了一点。
  眼看气刃前半次第完成,后半截将在耿、日二人的心包内凝现,接着透体贯出……盐晶般细致的折光忽停,任凭光头怪人如何催鼓意念,凝到一半的气刃就是不动,既不生成,也不消散,无法驱役,望之令人恼恨。觉尊忍不住伸手去拨,这才发现身子难以运使,周身诸人诸物无一不凝,如遭坚冰所冻。
  他纵横南陵三十载,从未遭遇如此强敌,万般艰难地支起身子,尖声喊道:“是……是谁?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敢弄爷爷?”恶胆横生,指爪一翻,便要朝日九脑门插落。忽听一人冷冷哼笑:“见三秋!三十多年未见,你倒长进不少,连小辈也不放过。”
  这声音觉尊越听越熟,霍然四顾,大喊道:“驸马……是驸马么?小人这些年来按驸马吩咐,远走南陵,再不干那无端杀人的营生。今日好不容易再遇驸马,请驸马现身一见,指点迷津!”锁限一收,流风蝉鸣重又穿行于长街。
  耿照拉着日九急退,单刀在身前舞成银光,不及调息,汗如泉涌。呼延宗卫与一干御卫陡地自“凝功锁脉”脱身,跪地吞息,五内翻涌;见从与柳见残也没好到哪儿去,面色灰惨,搞不清楚适才是怎么回事。
  只有耿照明白,现场必有三五等级的高人驾临,这个锁限比殷横野施展的强度更强、更精密也更集中,斯人若有意,怕连脉息血流亦能截停;影响之所及,解开的瞬间血液复流,四肢无不酸麻难当。蚕娘说过,“凝功锁脉”乃反映施展者的本我,如指掌纹路一般,无法混淆仿效。
  此人必不是“隐圣”殷横野,那……又会是谁?日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挣扎欲起,扯开嗓门大喊:“师……师父!师父!”却见墙头桐荫深处,轻巧跃下一条人影,短褐穿结、编笠鱼篓,却不是渠畔曾遇的老渔夫是谁?
  觉尊听日九叫喊,面色丕变,挠着光头左顾右盼,喃喃道:“死了死了,这回死了。怎么谁不好打,偏生打了驸马爷的徒弟?”一手拽起面色白惨的柳见残,朝远处的见从一阵招手:“过来,我保证不打你。快些!”见从没敢犹豫太久,沉着俏脸,依言而至。
  三人拉耷着踱到老渔夫身前,见从知他定是胖子背后的靠山,是来与觉尊为难的,本想好喷一顿污言秽语,先挫一挫锐气,回神已被觉尊按在地上,三人肩靠着肩,腿并着腿,一字排开地伏在老渔夫跟前,一气磕了九个响头。可怜柳见残的腿上有伤,又甫脱出锁限禁制,痛得瘦脸发白,只是硬气得很,咬牙不吭一声。
  “驸马爷,小人‘苦海迷觉’见三秋,多多拜上您老人家。这两个呢是跟着我混的,算是我的小弟。不知那胖……呃,我是说年轻有为的小兄弟是驸马高足,多有得罪。俗话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弟做事小弟当,驸马爷要怕脏了手,我替您宰了赔罪。”
  “……慢!”老渔夫知道他出手不过一动念,举掌喝止,一瞥道旁叠着的十几名穷山国武士,忍不住摇头。
  “见三秋,当日在白玉京,我让你莫再无端杀人,你的杀性怎还是这般重?你这手‘闭气留魂’万一没使好,现成便是数十条人命,岂能儿戏?”
  耿照心道:“是了,原来这厮名唤见三秋,‘苦海迷觉’约莫是其匪号,门下管叫‘觉尊’。”此名不见于《东海名人录》,耿照是半点印象也无。然以见三秋武功之高,放眼七玄简直难觅抗手,怎么也该是雄踞一方的黑道大豪,若在东海活动,决计不能无籍籍之名。
  突然间,一阵此起彼落的剧咳声响起,叠得令人触目惊心的御卫“尸体”纷纷动起来,捂着鲜血淋漓的前胸创口,趴在地上咳出血沫。
  呼延宗卫惊喜交迸,赶紧指挥抢救。所幸穷山驿馆距此不过两条街,要不多时,留守的御卫带着担架、大夫循信赶至。呼延宗卫发髻松紊,垂丝覆额,满头大汗的模样十分狼狈,百忙中不忘拾回兽盔,抱正于左臂,恭恭敬敬走到老渔夫身前,单膝跪地,行的竟是觐王之礼。
  “末将呼延宗卫,曾随祖王入白玉京,有幸见驸马……侯爷神技,四十多年来无一日或忘。不意今日……今日……”他猜是老人出手救得下属性命,却不知是如何办到,欲谢无从。老渔夫不欲虎将屈膝,把臂一抬,将全副武装的魁梧老汉扶起,打量片刻,点头道:“我记得你,是跟着长孙林火的那名银甲少年罢?使鳄牙枪的。那时你多大年纪?”呼延宗卫没料到老人竟记得自己,强抑激动,恭谨应答。“回侯爷的话,虚岁十六。”“那而今也是花甲之年啦。”老渔夫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膊。“不意竟收了长孙林火的嫡孙为徒,缘分之一物,着实妙不可言。你先带弟兄们回去罢,你家国主这儿有我。”
  在呼延宗卫心目中,此人一言,胜似十万甲兵,无庸置疑,得国主应允后,指挥御卫将一干伤者运回。
  见三秋师徒三人仍跪在一旁,他挠了挠光头,无神的眼睛眨巴几下,终于露出恍然之色,继而又是满满的佩服。“我说呢,我这‘闭气留魂’虽未必便要了人命,也不致于解得这般轻巧啊!连个不小心死的都没有……原来是驸马爷的神功所致,厉害、厉害!”啧的一声,分打左右:“说话呀,懂不懂规矩?夸几句、夸几句!”见从翻了个大白眼,樱唇嚅嗫,听不清说了什么,料想不是什么好话。柳见残伏地不动,虎躯微颤,绷紧的大腿裤布又渗出大片红渍。
  “苦海迷觉”见三秋的《能夺夜令》,乃罕世的快刀绝技,能于骨隙间穿心,留下不及一寸的闭合伤口,号称“闭气留魂”。中招者甚至不觉疼痛,仍能说话行走,直到动作稍大,脉中鲜血激涌而出,倏忽便失去了性命。魔女见从追索狱龙之前,用以贯穿日九胸膛之招,即出自《能夺夜令》。
  昔年见三秋首败于老渔夫,苦思年余,创制出这门绝学,欲雪前耻;历经四十余载打磨,今日改以气刃施展,在众御卫胸口所留伤口,不过一枚钢针的口径,以“苦海迷觉”见三秋的标准,确无杀人之故意,不过信手扫开碍事的蝼蚁罢了。
  话虽如此,心肺遭钢针刺穿,亦足以致命。受伤倒地的征王御驾之所以尚能存活,全赖老渔夫以锁限延缓血流,避免心室鼓动撕裂创口,一发不可收拾。
  现场诸人除始作俑者的白发老渔,只有耿照亲历过“凝功锁脉”之威,对老人的身份再无疑义,放落单刀,“扑通”一声跪地伏首,对老渔夫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晚辈斗胆,当日在流影城曾冒称前辈之徒,实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前辈海量汪涵,更两度出手相救,令晚辈惭愧不已,愿领受一切责罚,绝无二话。”
  老渔夫抚须道:“如非是你,我还没想过要收徒。我在江湖上约略打听过,当日不觉云上楼开口的,也不是你,而是天门掌教之徒;之后你所作所为,并无招摇撞骗之嫌,我心甚慰,这个便宜师父,做得不算憋屈。起来罢,跪了一地,成何体统?”
  耿照依言而起。见三秋挠挠光头,也拽见从等二人起身,喃喃道:“妈逼,这也是徒弟。我一家伙得罪了俩……这人倒楣起来,怎么能跟拉稀一样?”
  噗哧一声,却是见从缩肩掩口,花枝轻颤。见三秋乜她一眼:“这会儿你倒知道笑了,刚才一脸鳖十,不是给驸马爷添堵么?来,叫人,叫得可爱些。”
  连哄带骗似的,看来平素见从撒起娇来他也颇为受用,一门心思欲向老人献宝。见从满腹的闲气正无处去,抵死不从。“我不要。他是哪一国的驸马,南陵百国上哪儿去找忒老的公主嫁他?”
  见三秋急了:“哎,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驸马别见怪,小弟没教好。见从丫头,人家不是什么小国驸马,是前朝的驸马!统北关十万雄兵、掌武登一国的驸马爷,便在当朝,也是堂堂开国三杰之一、一等神功侯,虽是挂了金印求去。我说驸马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好端端的,弄什么泛舟逍遥深藏功名?小人这些年直想找驸马爷再打一场,输了之后,好请您指点迷津啊……”
  不知不觉便叨絮个没完,颇有自怨自艾之感。
  见从习惯性地略去后头的一大串自我陷溺,精确捕捉重点,不觉睁大美眸,愕然道:“你……你是‘奉刀怀邑’武登庸?‘刀皇’武登庸?名列‘凌云三才’、‘五极天峰’的武登庸?当今世上,刀法最好的那个武登庸?”
  老人忍不住笑起来,淡淡摇头。“就是武登庸而已。其余具是浮云,不知姑娘何指。”
  见柳见残奋力抬头,不意触动伤处,疼得面孔扭曲,自怀中摸出个纸包递去。“见三秋,你这位从属是好汉,莫坏人腿脚,我且越俎代庖。这枚‘愈骨生肌丸’正如其名,化水服用,佐以清创去脓,半个月内,当可尽复如初。”
  见三秋赶紧接过,爱不释手,喃喃道:“这可是驸马亲赐的药啊,我能留一半不……哎,就是问问,就是问问。还不快谢谢驸马?”
  柳见残恭敬一揖,看待老渔夫的眼神已全然不同。当世使刀之人,谁都想见刀皇一面。能见他用刀,哪怕死了也甘心。可惜觉尊与刀皇的层次太高,方才一瞬之间,两人明显已交手一合,无论见从或柳见残,皆难参解其中奥妙,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搞不清楚。这种入宝山却空手而回的遗憾,不免让亲睹刀皇的兴奋打了折扣,思之倍觉扼腕。只有见三秋乐得坐立难安,频频搓手,瞧武登庸对徒弟被狙杀一事似不是非常介意,赶紧打蛇随棍上,涎着脸陪小心:“驸马爷,今儿巧遇这么高兴,您就再给小人批个命罢。驸马爷赠给小人的三次金言,小人都牢记在心,但上回一别,相隔已四十多年啦,没有批命小人都不知该怎么办,活得了无生趣啊。”
  这见三秋来历不明,最初是在北关一带突然冒出,四处踢馆,打败北关众多刀法名家,夺其刀谱;遇武林同道聚众追杀便大开杀戒,闹了年余,始终无人能奈他何。此人什么东西都是抢来的,欲则取之,犹如野人,连做为浑号的“苦海迷觉”四字,亦是从北关名刹四门寺的题匾而来。
  四门寺的住持本修长老擅使雁翎双刀,被上门搦战的野人打败,连兵器都被夺走,气得呕血而亡,北域武林为之哗然,终于惊动了时镇北关的“奉刀怀邑”武登庸。
  武登庸劝止了动员搜捕的大批武林人士,放出消息,在侯国内的武库前等他,“打败了我,这一屋子的拳经刀谱任你翻看。”新上任不久的镇北将军如是说。比斗的结果,对武林人来说毫无惊奇。武登庸刀法纵非天下第一,北关第一总跑不掉,无君无父的一介野人,岂是武登侯敌手?感到吃惊的,是武登庸。
  野人不知自己活了多久、过往有过什么,说不出认识何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能打……当他需要继续下去的理由时,刚好出现在面前的,是刀。原来非是他选择痴迷,而是痴迷选择了他,如此而已。武登庸博学多闻,医卜星象,无一不精,认为他是罹患了某种臆症,非是无有过往,却已不存于心。
  “你想要名字,我给你一个。就叫……‘见三秋’罢。”年轻的镇北将军告诉他。“你瞧,你想要的,毋须抢夺也能得到。你的人生,不应困于夺取争抢、逃亡反杀之间,你要去更高的地方。”“更高……是指山顶上么?”武登庸笑了。“离群索居也不好。你要去名字外号有用的地方,去吃饭,去生活,去钻研刀法,去红尘里踅上一遭,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俩再次相逢,已是数年后的事。身为镇北将军的武登庸回京述职,见三秋则成为直属皇帝的皇城司副使,说好听是保卫禁城,实为末帝的暗杀部队。
  末帝年少时以太子监国,执政之长,便在碧蟾朝亦是数一数二,早年励精图治颇有作为,中年后偃兵息甲,与民休息,人皆以为是不世出的明君。晚年因罹患恶疾杨梅疮,饱受痛苦,性情大变,稍不合意便当朝杀人,肆意株连,这都还不算事;那些明着杀不了的,就派皇城司暗中掳劫虐杀,留血字故布疑阵,一时白玉京里人人自危,传为妖祟。最后揭发这桩恶行的,便是武登庸。
  做为皇城司第一高手,见三秋撇下被金吾铁骑团团包围的嗜血同僚,独力迎战昔日恩人,所使正是初尝败绩后,创以克制皇图圣断刀的《能夺夜令》。“我不是让你往更高的地方么?”逆着滚滚窜至的火燎烟焦,一身金甲的武登庸立于皇城檐头,长刀映出夕阳如血,衬与底下厮杀、惨嚎此起彼落的司署一角,随风远送的咆吼中满是愤怒和不解:“寥寥数年,你怎能……怎能堕落如斯?”鱼皮密扣、黑衣如墨的见三秋夜刀交错,蹙着光秃秃的眉骨,比他更加迷惑。“小人是按将军的吩咐,才在这儿的。人世至高,哪有胜过皇帝的?”镇北将军兼武登侯、未来的驸马爷一时无语。“小人如今已能明白,取人一命,夺走的都是些什么了……此刀名为《能夺夜令》,恭请将军指点一二!”“……后来呢?”耿照始终记着老胡教的,听人说故事时,一定要这么问。
  日九瞥他一眼,仿佛连冷哼都有辱清明。“废话,当然是师父他老人家赢了。说了连败他三回嘛。”在长街与见三秋分别之后,武登庸带着耿照、长孙旭返回穷山驿馆。
  呼延宗卫赶紧延入大堂,命人奉上茶点,摒退左右,自己也退了出去,未敢打扰国主与刀皇说话。尽管“凝功锁脉”大幅降低气刃的杀伤力,抬回驿馆的御卫之中,仍有六人不治。
  他打算晚一点再向国主禀报,武登庸与他眼神一对,便似已看穿,却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做为刀法,《能夺夜令》不及皇图圣断,做为杀人术未必便输。”老人放落茶盏,淡淡一笑。“那回,我是以神玺金印掌打败了他。”做为皇城司唯一的幸存者,过得几年,见三秋才又再出现在武登庸面前。那时白玉京毁于异族大火,武登庸中途闻讯,先去了帝都,而后才又赶回射平府,等着他的是悬梁殉国的爱妻之尸,业已大乱的北关形势,及倏忽而至的黑衣杀手。“驸马您让我好生对死者忏悔,小人到乱葬岗里住了些时日,悟出一门新的内功,这才明白驸马爷的苦心,以及神而明之的批命预言,故将此功命名为《阎摩血章》。您最宝爱的灵音公主死得这么惨,驸马爷一定很痛苦罢?小人这便来报恩,肯定给您个痛快。”黑衣杀手诚挚说道。看着二少瞠目结舌的模样,老人不由得笑起来。“我几乎杀了他。那是最接近的一次,若非在最后关头想起与大师的誓言,我可能会与他同归于尽。”
  耿照知他指的是七水尘那“不杀一人”的赌誓。“回复神智的我,为自己感到无比羞愧,我对他说,让他减少杀性,莫再无端杀人,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破弃誓言是非常容易的事,但只要往下一沉,永远都没有底。你一次都不该纵容自己。”
  然而,见三秋除了深不可测的武学天分、土鳖般打不死的强横生命力外,对于人言的理解亦是一绝。在长街时,武登庸曾质问他“我让你莫再无端杀人,你的杀性怎还这般重”,见三秋的回答,只能说是令人大开眼界。
  “小人谨遵驸马爷吩咐,头十几年都躲在南陵山里,杀剐獐麃为生,跟从前一样,日子过得挺苦。
  后来遇见段慧奴那丫头,她说花钱买命,不算无端,我一想这是个理啊,也就干下了。“讲道理,驸马爷,这会儿我都让小弟杀了,等闲不出手的,哪能杀性重啊?都快吃素了。方才那一地土鳖都不算钱,我是真没想杀,蚀本啊。真要说呢,也就杀了四匹马罢。”武登庸啼笑皆非。旁人或以为见三秋装疯卖傻,只有老人清楚知道,几十年来这人都是这么说话的,白玉京的富贵生涯或改变了他的口音用语,却完全没能撼动其本质,此人仍旧与当年初见时一般的混沌难测,锐颖顽愚全困在那一团乱线般的臆症里。
  “驸马爷,您给小人再批个命,指引指引方向呗,我快无聊死了。”见三秋挠着光头,似乎真觉困扰。“每回我想把眼前动着的全杀掉、好挣脱这一切时,总想着‘还没问过驸马呢’,又给忍了下来……驸马爷,您说,我能不能这么干?”双手虚抓,作势一撕,动作相当滑稽。
  耿照、日九面面相觑,全都笑不出来。与此人遭遇还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已能明白这动作所代表的意义,一点都不怀疑他说做就做,该怀疑的是他所能做到的程度,将如何超越自己对于杀戮的贫乏想像。最好的证据,就是连见从也变了脸色。
  少女紧盯着刀皇,深怕老人未发觉自己一个没想好,随口将释出一头嗜血的魔物。老渔夫淡淡一笑。
  “接下来的三十年,你将开宗立派,见三秋。你的人生兜兜转转,全是为了此刻,我知你已准备好了。”
  “开……开宗立派?”光头怪客停止挠头,厚重的上眼睑慢慢撑开。
  “没见我都收了徒弟?”武登庸怡然道:“杀人一瞬,不是你的道。你这数十年所悟,不是这般短浅之物。记不记得武登国祭天坛之后,装满武学典籍的库房?你是为了留下那样的东西,才来到这世上的。”见三秋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就是这种感觉!每回听完驸马爷的话,我都觉得好有精神、心底好愉快,整个人都好了,就算被砍得半死,还是开心得要命……是了,就是这个,开宗立派,开宗立派。”搓着手来回踱步,宛若屋外苦候第一声婴啼的新手父亲,明明不知道等的是什么。
  武登庸不慌不忙,续道:“宗派之名,我替你想好了,就叫‘夜摩宫’罢,从你自创的绝学里各取一字,往前三百年间,我确信武林之中从未有人用过此名。这不是你夺自他人之物,真真切切就是你的。”
  见三秋的惺忪睡眼睁大了些,似乎已是他的极限,冲老人连连拱手,又按了按眼角,一时抚胸难言,感动得不能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挠挠光头。“是了,驸马爷,其实上回被您打败之后,我又创了新玩意儿,叫《天外邪坠》。这名儿我挺得意的,您瞧,就是这样——”他看似未动,又像双手微微一分,耿照只觉视界里一暗,陡地日月无华,一股巨大的翼状黑气,从见三秋微佝的背门窜出,直冲天际,扑天盖地疯卷而来,塞满了周身每寸空间,更沿全身所有孔窍钻进五内百骸,阻绝脉息,刹那间剥夺了一切行动能力。
  少年宛如跌落墨井,无尽沉沦,永远没有尽头——一霎回神,头顶艳阳洒落,风吹蝉鸣,哪有什么墨云黑翼?见三秋“啪”的一拍光头,慢吞吞道:“您瞧我,真糊涂了。驸马爷批了命,还给咱的新门派赐了名儿,打什么呢真是,瞎几把扯。”恨不得自抽几耳光似的。狱龙也不讨了,郑重再三地与武登庸道谢,才携二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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