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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耗费公孙一族无数才人两百年心力,皓首穷经、焚膏继晷以成的武库,在皇图圣断问世后终于有了名字,名为“破府刀藏”。留招秘卷的刀式,不在威力绝大、对手难敌,而是如碑林般,铭记着“重建无上刀系”这份伟业的最后一里路。
  “《皇图圣断刀》从来就不是一部刀法,没法让你从头练起,成就一身艺业。于刀上少了火候,又或天分差了那么一丁半点,秘卷就是天书一部,看都看不懂,不如草纸实用。”武登庸耸耸肩,又恢复原先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搓手道:
  “但要是能看懂,那就是无上瑰宝,一式足堪玩味一世。我族许多高手,毕生不过钻研一二,已是受用无穷,没谁把兼通一百八十八式当目标——说不定有,但这种白痴完全没有认识的必要,就算偶尔听说,也一定要赶快忘掉,省得把屎装进了脑袋。”
  (一……一百八十八式!)
  “是啊,就是一百八十八名顶尖高手的人生。还只算了落败的那一半。”
  武登庸淡道:“金貔朝建立之前,秘卷已录百式,算算第三个百年间,世上也没忒多以刀扬名之人,老祖宗们总算放宽眼界,开始找其他人麻烦,合着是不让武林过上安生日子了。用剑的、用掌的、练气的,乃至于奇门兵刃、枪戟暗青,只消站上了一门的巅峰,算是你倒了八辈子的血楣,有杀错没放过,全成了秘卷内的虎皮标本。”
  这过程毋宁十分惨烈,但被这么冷言冷语一消遣,莫名的好笑起来。
  耿照不敢真笑出来,转念又觉欷嘘。“这么说来,公孙氏立身的根本,其实是‘破府刀藏’。是这座宝库造就了如许高手,才能留下皇图圣断里的勋记。”
  老人微露一丝赞许。
  “金貔建国后,‘破府刀藏’抄了两份,算上原本,共计有仨。京中原典,澹台家夺国后自归新朝所有,当年澹台公明于南陵乱军中自立,大兵尚未北返,便派亲信快马兼程,赶回帝都执夷,除安定民心、接收羽林禁卫,确保有家可回,更为封存武库,避免刀藏被毁,或落入旁人之手。
  “第二份封存在北关祖地的,就没这运气了。澹台公明消灭几位公孙藩王时,给一把火烧了个清光,约莫是个玉石俱焚的意思。
  “第三份却非抄在纸帛上。金貔朝六任武皇,帝号‘冲陵’、名讳上扶下风的那一位颇有先见之明,以失蜡法将刀藏铸于铜简。公孙一族被逐至武登之地时,是叠上人命,一车一车将铜简运出北关的,得以不被冻碎焚毁。我练的就是这版。”
  耿照书读不多,未闻公孙扶风大名,武皇冲陵却是如雷贯耳,常见于各种民间传说,即是颁下“天下刀笔令”那一位。
  武皇冲陵在位的时间极长,史册上罕有比肩者,期间历经宫斗、夺权、平叛,权势极盛时又意在武林,企图抑制庞大的江湖派门,晚年复有嫡嗣之乱……这位君王的一生可说高潮迭起,令诸多弹评说书大家爱不释手,“剑斩三龙”、“平定五侯”、“智妃产子”等脍炙人口,谁家孩童都能说上几则。
  耿照忽然意识到,武皇冲陵非如《玉螭本纪》中信手伏魔、怒吞日月的神怪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与眼前的老者血脉相连,或有相似的面孔,乃至同样魁梧的身形。幼时爱听的那些故事,眼下竟变了模样:
  五侯之战成王败寇,无比惨烈,肯定牺牲了许多无辜的军民百姓;三龙云云绝非实指,许是三位绝顶高手的代称?那么少年冲陵的“智取”之举,未免有卑鄙混赖之嫌;还有青春少艾的绝色智妃,面对垂垂老矣的武皇之疑,不惜剖腹自清——这可是赤裸裸的宫闱丑闻!当初以为皆大欢喜的结局,如今只觉血腥扑面,思之极恐。
  “你丫想是不想,瞧瞧那‘破府刀藏’啊?”
  老人的话猛将他拉回现实。不及缓过心绪,耿照急忙接口:
  “……想!若能一睹宝藏,晚辈死而无憾!”
  “呔!话说忒满不怕闪了舌头?”武登庸冷笑。“殷夫子的事摆在那儿,你现下死了,还不化成一条厉鬼,呜呜呜地纠结不去?”耿照讷讷挠头,还真挤不出半句以驳,只余眼中殷切未去。
  那可是“破府刀藏”啊!
  此生不求皇图圣断,只想在那座宝库里走一遭,教胸中所疑尽释,云清月朗,再无半点混沌!
  “想瞧不?”老人循循善诱。
  “……想!”耿照只差没蹬着后腿跳起来。
  “我也想。”武登庸满面遗憾,摇头晃脑:“好多年没见啦,满满的都是回忆啊。想我那在夕阳下奔跑的青春——”
  (……咦?)
  “前辈的意思——”少年冷静下来,无视心碎落地的声响,眼神寂冷,沉着脸问:“是指铜简不在武登国呢,还是不见了?”
  “铜简不在武登国。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老汉两手一摊,无辜的模样令人想活活打死他。
  “应该说我用那几屋子铜简,换了武登国。不然你以为末帝是心情一好突然决定扛下满朝文武的反对,为了个仅有一身功夫、没替他做过半点事的年轻人,换取还不知在哪儿的忠诚么?下回再有这么好的事,记得叫上我,卖屁股也行啊。”
  ——所以说“奉刀怀邑”的武功和效忠,不过是后谢而已。
  没有刀藏铜简这份丰厚的前金,说不定还见不上末帝之面。
  对比老人所失,耿照的失望就显小了,还想着安慰他一下,刻意轻描淡写:
  “前辈修为登峰造极,堪比刀藏。有无身外物,料想也是没分别的。”武登庸啧啧有声,乜眼打量:“旭儿你这易容术行啊,能把胖子整成这样,不靠马屁为师都认不出来了,厉害的厉害的。”
  耿照干笑挠首,灵机一动,不丁不八挪过话头。
  “据闻观海天门有‘七言绝式’一说,号称以一招极尽宗门武学之精华。皇图圣断所录,应该也是这样?”
  “你倒有见识。”武登庸摆出前辈高人的架子,摇头晃脑:
  “不过这样的浓缩提炼,未必适用于所有招数,皇图圣断刀里的一式,有时也会是一路刀法,但须去繁就简,淬炼到最细致精微,存其英华。你想,要是在秘卷里留一招不怎么样,又或罗里罗唆渣滓甚多的烂招,这脸是要下丢几代乃至几十代的,要你你受得了?”
  的确是不行。
  “那前辈……可曾于秘卷留得刀式?”
  “就怕你不问。”武登庸咧嘴一笑,频搓大手,想装客气又扮不了谦虚,别扭得令人汗毛直竖。“小弟呢,这个……嘿嘿……不才啊,只留了区区六式,不是什么能见人的玩意,不多说,不多说。”
  耿照点点头。“前辈果然了得。”
  “你这礼貌虚文令人很不爽啊!”老人恼火起来:“公孙武登两姓加起来,再摊上金貔朝一百多年的国祚,夯不啷当都快四百年啦,这也才一百八十八式啊,老子一人就留了六式……你给算一算,算一算!”
  耿照掰着指头,来来回回算了几遍,慢条斯理道:“真是挺厉害的。”
  “你这吞吞吐吐的口气更令人火大啊!有屁快放!”
  “我是想以前辈这般造诣,族中的耆老多有不及,要录多少进秘卷,也就是前辈一句话——”
  武登庸怒极反笑。“好你个耿小子!这是在说我滥竽充数啊。”
  “晚辈怎敢说前辈什么竽什么数的,前辈您怎么说就怎么是。”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是不行了。”老渔夫捋高袖管,气虎虎道:
  “这六式你给我瞧好了,看完再跟我说是不是滥竽充数!气死老子!”
  “晚辈一定睁眼瞧仔细!”
  “让你顶嘴!来来来,给爷爷睁大狗眼——”
  “……后来呢?”
  晚饭过后,日九摒退左右,说是要送耿照回房歇息。
  呼延宗卫也是人精,明白国主与典卫大人有话要说,不让婢仆打扰,日九亲自秉烛,二少并肩行于廊间。
  相较午后与师父他老人家有来有往,席上耿照显得无精打采,倒是武登庸意兴遄飞,割鱼劝酒,吃得红光满面,餐毕腆着大肚腩睡觉去了,怎么看都是庆功宴的架势。
  “没怎么样。”耿照闷道:“他老人家比划都没比划,转头又说了个故事给我听。今儿啥事没干,净听故事。”
  日九“噗哧”一声,见好友乜眸横至,赶紧憋住,捂嘴干咳几声,好言劝慰。
  “原来是教我师父给涮了,难怪心里不舒坦。不怪你不怪你,都用上激将法,估计已有挨顿好揍的觉悟,哪知又听了个故事,这份冤哪……欸,不说笑不说笑。我师父就这样,云遮雾沼,越较真他越想弄你。老实说今儿这样挺不错,我还怕他随便找个藉口揍你,当是交差,没想居然同你说了一晌。这不坏,比我想的要好多了。”
  耿照抱头赌气似的往横栏一坐,朝空里蹬靴,瓮声瓮气道:“我倒希望前辈揍我一顿。皮肉疼能记事儿,好过空手而回。”日九倚檐柱而坐,一条腿跨上镂花栏杆,抖着尖头微翘的鱼鳞金缕靴,彷佛又回到朱城山时,浑没半分国主的样子。
  “你要想,今儿师父他老人家同你说的,是关于他回不去的故乡之事,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我觉得这一切并非毫无因由。”
  耿照无言半晌,讷讷地垂肩放手,看似平复许多,双眼仍盯着靴尖地面,蹙眉喃喃:“你说前辈不待见我,但我对前辈并无不满。只是时间不站在我这边,若前辈于我,无助于对付殷贼,我想先回冷鑪谷或朱雀大宅,多做半分准备也好。明日若还听故事,我怕会无意间冒犯前辈。”
  长孙旭哈哈一笑,揽住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看在本国主的面上,不会打死你的。”
  耿照没好气瞪他一眼,挥肩甩开。
  “我没这修养!一会儿打死你先。”
  “冒犯便冒犯了,他若勃然大怒,一走了之,也是你俩意气使然。你可以说是命。”日九从栏杆一跃而下,回见挚友微露诧色,怡然道:“我越研究命数,越发现天机中亦有人谋,往往一念就能扭转干坤,人力说是渺小,未必真那么小。既走到此间,何妨耐住性子瞧瞧?”
  ◇◇◇
  翌日耿照起了个大早,梳洗妥适,行至昨日那处中庭时,武登庸已在檐阴下跷脚乘凉,口中大嚼,熟悉的油脂肉香绕柱盘桓,经久不去。一见少年,老人从身畔油纸包里掷来一物,拍去襟上饼碎,乜眼咂嘴:
  “独孤容的坏毛病之一就是抠门,他当皇帝之后,驿馆早饭只余白粥、醋芹、咸豆一类,吃得嘴里能淡出鸟来。尝尝这葱肉火烧,越浦城顶一位,没有别个儿。小心烫嘴。”
  耿照待过的流影城、将军府,也算高级公门了,这话却诓不了他。白马朝自孝明帝始,公署确是厉行简约,吏部的预算少得可怜。但日九堂堂国主,接待他的可是礼部,这方面决计不能小气,以免坠了上国颜面,只不知老人何出此言,小心接过火烧,恭谨致谢。
  不文居的葱肉火烧无比美味,尤以出炉之际、兀自烫手为佳。耿照手里火烧热气腾腾,一咬开酥脆焦香的外皮,澄黄滚烫的葱油汩溢而出,若非他老马识途,怕以为是从门外摊上买来,而非相隔半城的不文居。
  “喝酒不?”武登庸拍拍腰间的黄油葫芦。
  耿照摇头。“白日里不喝。”
  “巧了,我也不喝。”将葫芦扔来,才拿起一枚火烧咬落,边嚼边吹,吃得稀哩呼噜。“丰水桥头无名老铺的茶心茶,我记得卖茶的老头姓朱,破烂旗招上写着‘茶心’那家便是。
  “这茶又苦又涩,味道极差,苦到极处虽会回甘,但那时多半你也不在意了。一枚铜钱一碗,三枚能打满一葫芦,人说是清肝退火、解酒提神,消渴祛热,只差不能壮阳。赶紧喝赶紧喝,吃饱喝足干活儿啦。”
  耿照一怔抬头,差点给油黄葫芦砸了脑门。
  所幸“蜗角极争”快绝天下,唰唰两声衣影翻扬,少年松开持物之手,接住葫芦,左手匀过火烧继续往嘴里送,只呆怔的表情未变,衬与手举葫芦口嚼火烧的模样,分外好笑。
  武登庸嘿嘿两声,皮笑肉不笑的,眯眼哼道:“好嘛,昨儿有人嫌说话无聊,非得活动活动筋骨……您的要求,我们听到了!今儿的安排包君满意。”
  长孙旭绝不可能跑去跟师父说自己的小话,看来昨晚两人的交谈,始终都在老人眼皮底下。以武登庸的身份,偷听小辈说话,委实太过掉价,耿照一直相信日九之言,认为他游戏人间的姿态是为了掩饰伤痛、强迫自己走出过往的阴霾所致,此刻深觉老人所为大失高人体面,不禁瞠目结舌。
  昨晚细思了挚友所言,好不容易收拾心情,决定再给自己和老人一次机会,好生完成这三日之约,岂料今日尚未开始,又被老人恶劣的行径狠狠打击了一回。
  耿照按捺火气咽下火烧,猛灌一通茶心茶,差点给苦成了一团皱脸——更别提一旁爽朗笑出猪叫的老人有多令人恼火——缓过气一抹嘴,咬牙道:
  “请前辈指教。”
  “那便开始啦。”武登庸笑眯眯问:
  “你想要的,是大还是小呢?”
  耿照毫不犹豫地选了“小”。
  倒不是怕被武登庸一通暴打才选小,正如昨晚对日九说“皮肉痛能记事”,耿照从不怕疼,更不怕苦,他怕的是“不明白”。他对自己的刀和刀法,始终都不明白。
  武登庸欣慰地点头。
  “难得客倌不贪哪,好样的好样的。正所谓买一送一,买高送——”
  “那个昨天已经截止了。”
  “……送低;买低送高,又红又骚!”
  “你刚刚问的是大小。”耿照觉得自己的拳头都硬了:
  “前辈分明是想又说一天的故事罢?”
  “动嘴巴轻松嘛。”他居然就承认了!撑都不撑一下。
  “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呢?”
  “你动筋骨我动嘴啊。”武登庸厚皮涎脸,居然一点也不害臊,怡然笑道:
  “你若选‘大’,我便拣一路上乘刀法传授,当然是招式少的,能学到哪里且看你的造化——先说这可不是什么上选,因为教不完。你既选了‘小’,那就没有上乘刀法什么事了,我可帮你瞧瞧你自身的刀法。”
  耿照气头过了,倒不觉选错。再厉害的刀法,也不能在几日里练成,更别提在一日之内,将心诀、套路通通教完——就算能遁入虚境中重复翻阅记忆,却不能凭空补上阙遗。
  问题是,耿照就没学过什么刀法。
  “怎这么说呢?你这孩子真是太谦虚了。”武登庸从怀里取出一只油布包,耿照正觉眼熟,见老人解开布包取出一本薄册,摇头吟哦:“‘霞照刀法,龙口村人氏耿照创制,染红霞恭录……’”
  耿照的脸一下胀得血红,胸中意气上涌,再顾不得应对礼节,猛朝老人扑去,冲口道:“……还我!”眼前一花,猛撞入老人胸口,却无半分实感,紧接着整个人“轰!”撞塌了镂花栏杆,着地一滚,旋即跃起,却见老人懒洋洋窝在适才自己所在处,葫芦就口,饮得有滋有味。
  自迁入朱雀航,耿照便将这部《霞照刀法》珍而重之收藏起来,不仅裹以数层油布,更锁进一只精钢铁箱,藏入书柜暗格,连宝宝锦儿都不知晓。以武登庸的修为,摸入宅中搜出薄册,料想潜行都诸女亦无所觉。
  稍稍冷静,明白老人身负“分光化影”,要从他手里抢东西,怕比杀死对子狗更难,强抑火气,抱拳躬身道:“晚辈一时糊涂了,冒犯之处望前辈海涵。此物于我无比贵重,还请前辈大人大量,还给晚辈。”
  “你生气是应该的,太压抑了也不好。我有言在先,除了封面题字,里头写了啥我没看,也没打算看。”武登庸收册入怀,淡道:
  “你同这些个姑娘怎么着,本不干旁人事,这‘旁人’自然包括我。但此册若流入有心人处,现成就是铁证,说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同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有私情,届时你便想抬着八人大轿娶她过门,也来不及了。
  “到了这一槛,哪怕水月停轩和镇北将军府有一万门心思想嫁女,面子上也不能嫁;非但不能嫁,还要找你算帐,两边既没好处,偏又不能不打杀。你觉得这是定情物,我看着像催命符,估计你是不肯毁掉的,暂时保管在我这儿,哪天你打算将染家丫头娶回来,再还给你。”
  耿照闻言一凛,立时明白其中凶险。
  刀皇前辈能潜入朱雀大宅,殷横野岂不能乎?以萧谏纸的身份地位,流言战中尚且遭到如许攻讦,红儿若卷入风暴,后果不堪设想。
  听武登庸未窥私隐,耿照的心绪平静许多,抱拳一揖,既是道歉,也是道谢。老人只一摆手,将贮装苦茶的葫芦扔给他,耿照本欲谢绝,见老人指了指撞塌的栏杆旁,还装着几枚葱肉火烧的油纸包,才明白是交换之意,忍笑捧回;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忽觉一切荒谬至极,由衷叹道:
  “前辈来守这三日之约,足感盛情,晚辈若侥幸留得一命,日后定当补报。如前辈言,短短三日,传功授艺本就勉强,知其不可,实没有强求的必要。”
  武登庸头也不回,边吃边笑。“你也发现咱们俩真不对盘了,是不?”
  “日九有个说法。不过我想……”耿照也笑起来。“前辈所言极是。”
  “别听他的,小胖子净安慰人。”武登庸摇头道:“我打算当个和蔼可亲的传功长老,随手掏大礼包送你的,但你实在不对我脾胃。若你人品低下作恶多端,倒也罢了,偏偏又干得不错……怎么说呢,让我很闷啊。
  “连‘不够喜欢你’这一点,都让我像坏人似的。你少招惹姑娘行不?别老想当好人行不?贪一点怂一点行不?让我更喜欢你一点,要不更讨厌你也行啊,不上不下,闷煞人也。”
  “晚辈也不是有意的。谁不想要大礼包啊。”
  耿照摸了摸鼻子,虽是万般无奈,笑意却莫名酣畅。把话说开后,不知怎的轻松多了,只要不想着老人是刀皇、不想得到什么点窍开光的金玉之凿,相处倒不甚难。
  “不如……你听我说个故事?”武登庸显然是有始有终的脾性。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想改任“说皇”也不一定。
  “那我还要一只火烧。”得有点什么才能忍。
  “成交。”武登庸道:“昨天说到我留六式在皇图圣断的秘卷里,上下四百年间,只能排第二。记得不?”
  “记得。”耿照特意选了只饱满的葱肉火烧,肉馅才足。
  排名第一的,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一十七式。他的名字叫公孙扶风。
  金貔王朝不禁比武,公孙家自己就有登门挑战的传统,从而衍出一套严谨的制度:
  禁暗夜私斗、事前传帖邀集武林同道等,就不消说了。比武时除双方目证,当地耆老、朝廷机构亦可推派公证人,每战须得有三方之证,始能成立;战后必有录状,亦作三份,经公证人签字画押,比武的双方各留一份,第三份则由当地衙门保管,定期造册,呈送朝廷建档。
  战败的一方,日后可据此状,向胜方挑战。若不欲恩怨牵延、仅仅止于一身的话,亦可签下无遗仇生死状——这也是金貔朝独有的发明。
  以武犯禁的江湖人,至此成了朝廷认可的存在,门派势力之争,可透过公开的比武解决。武人与匪徒的区隔,从未如此泾渭分明,江湖势力的发展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公孙氏得江湖之助而有帝业,立国之初,便是朝小野大的局面,此后一切内忧外患,背后都有各门各派的影子。继任的武皇人人习武练刀,虽说源自恃武开国的家风,实际上也有其不得不然处。
  问题是:富贵荣华,从来是武者的大敌。
  到了公孙扶风这代,曾以皇图圣断刀威慑天下的公孙皇族,于称帝之后,仅仅在秘卷之中增加了五式,其中三式还是开国武皇所留。武皇之武,已然不皇,举世皆知。
  而以武论尊的世道,容不下闇弱的帝王。
  正当各方江湖势力蠢蠢欲动,雪上严霜倏忽而至。一名皇族高手,在公开的比武中,败给一个叫“青萍刀”的、籍籍无名的小门派。
  “……堂堂公孙皇族的高手,为什么要去挑战一个乡下门派?”耿照立马便听出了不对。武登庸倒是一派从容,耸肩道:“可能是因为青萍刀里有个漂亮的师娘或小师妹,也可能想挑个软柿子干掉,混水摸鱼地在秘卷里留下一招半式……无论什么理由,这本身就是腐败之兆。法度若在,本不该发生这种事。”
  比武的过程无懈可击,没有可做文章处。输了就是输了。
  朝野上下并不当一回事,胜负本有运气的成分,又不是打不还手,比斗哪有万无一失的?但公孙皇族丢不起这个脸,于是有人请缨雪耻,欲为武皇守护尊严,然后又在公开的决斗里,败在青萍刀下。
  “……这就有意思了。”耿照吃掉了最后一枚火烧,饶富兴致。“按照故事的套路,这‘青萍刀’应该不断打败前来挑战的皇族高手,直到朝廷颜面扫地。他们最后干掉了几个?”
  “三十三个。”
  耿照差点被苦茶噎死。
  “一个无名的乡下门派,能够打败三十三名公孙皇族的使刀高手?”
  “严格说来,‘青萍刀’严守愚打败了六名前往挑战的皇族高手。剩下的廿七位,俱是在其他比武中折去。”
  公孙家开枝散叶,宗族中除了封往各地为侯者,也有自立门派的。青萍刀严家的六连胜,彻底向世人揭露了皇室的不堪,一时挑战书如雪片般飞来;虽无人敢向武皇搦战,但那些自立门户、外地封侯的,全成了众矢之的。皇图圣断刀的不败神话,眼看将成笑话一桩,而皇族中已无成名高手。
  “公孙扶风在民间长成,回归皇族不过数年光景,一直待在武库。武皇嫡系看不起他的出身,不许他用刀,当公孙扶风打开武库大门,为一直照拂他的阭翼侯出战时,腰间佩的是一柄长剑。”
  出身民间的皇族青年以剑使刀,拿下公孙氏三十三败后的头一胜,从此踏上他长胜不败的决斗之路。
  不久武皇驾崩,五侯乱起,公孙扶风临危授命,屡建殊功,扫平了内外的竞争者,最后登上帝位,以“冲陵”为武皇尊号。
  “……这个故事很励志啊。在套路里算是不错的,有新意。”只不知和我有什么关系,耿照心想。
  “公孙扶风这人懒得很,他肯比武、肯拼杀,就是不肯坐下来浓缩凝练,将克敌之法化成一式,收入秘卷。就是这么个人,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了十七式,让我们其他人看起来跟棒槌一样。”武登庸的眼神有点厌世,摇头道:
  “他所留刀式,都是旁人帮他录下的,有时是决胜的那一招,有时是没头没尾的几招拼凑,说不上一套,但都厉害得很。头一回留招,人家问他要叫什么,他便在秘卷留下‘起于青苹之末’六字。有人说是应了名讳里的‘风’字,有人说是指青萍刀严家,还有鬼扯什么起于寒微、终成帝王的。我觉得他就是随手乱写。
  “第二次留招,人家又问这式叫什么好呢,却让他白了一眼,没好气道:”你们是白痴么?这跟上次的不是同一招?‘连字都不题了,此后回回如此。秘卷里的题名留了空,总得有个章程不是?逼得我们这些后人只能管叫’青苹第二‘、’青苹第三‘,一路叫到十七。“
  耿照笑道:“这位武皇也真有趣。”
  “那是没弄到你。”武登庸哼道:“我瞧这十七式时,只觉他妈见鬼了,有的势若雷霆,横空惊天;有的冷锐毒辣,倏忽无踪……这能叫‘都是同一招’?你怎不玩卵去?”
  耿照被老人气虎虎的模样逗得挺乐,忍笑问:“前辈以为是不是同一招?”
  武登庸兀自骂骂咧咧,似未听见,显然当年修习这位武皇冲陵所遗,没少吃了苦头,两人隔世结下梁子,多年难解。耿照又重复一次,老人止住骂声,突然转过头来,定定望进少年眸里,似笑非笑。
  “得问你啊。你以为,是不是同一招?”
  耿照“呵”的一声诧笑起来,见他并无促狭之意,登时有些迷惑。
  武登庸凝视良久,忽然挪开视线,望向耿照腰侧;耿照本能顺他的视线乜去,老人目光又转射肩头……瞬息数易,少年只觉一股逼命似的压迫感袭来,跟萧老台丞锋锐如刀的视线不同,是刀皇前辈注视的方位、角度和频率,造成这股异样的压迫,同时又有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哗啦一声巨响,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倒在一地的栏杆碎片里,背门留有撞击过后的隐隐生疼。武登庸仍坐在原处,双手交叠,随意搁在下腹间;自己却不知何时退到了丈余外,又撞塌了小半镂槅,忽然省悟:“前辈……前辈的目光锐迫,竟能逼得我起身倒退!”一抹额头,满掌湿冷。
  武登庸含笑抬眸,淡淡哼道:“休息够了罢,要来啦。”
  耿照心中寒意陡生,却不知从何而来,这是连面对殷贼都未曾有的危机感应,未及凝思,急急举掌:“前……前辈!可否……可否给我一柄刀?晚辈抵……抵挡不住!”
  老人长笑:“刀长两尺五寸三分,重三斤七两半,岂非已在你手?留神,这便来了!”猛然抬眸,目光直射他心口!
  耿照心念一动,掌中幻刀已生,堪堪挥刃格开,意未动而身刀先动,单膝跪在槅扇碎片之间,行云流水般抵挡着电射而至的逼命视线,杂识次第沉落,心境越发空明,周遭的虫鸣鸟叫带他回到意识里的某一处:同样单膝跪地,同样刀气逼命,长街里风带血气,那是来自开膛对剖的一地马尸,以及无惧死亡、前仆后继而来的南方勇士——
  他明白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视线化成一道道锋锐的刀气,远处发动攻势的也非刀皇前辈,而是那一身黑衣如蝠的觉尊见三秋,每道攻击都跟深深刻印在识海里的一模一样,耿照或不记得,但虚境自行辨出了熟悉的轨迹,在少年意识的最深处与之共鸣……
  一如前度,耿照挡下每一道肉眼难辨的刀气,为保护倒卧身畔的挚友,但事态的发展始终没能过渡到后段;一记不漏地格开数百、乃至数千道刀气之后,攻击再次从头展开,以更快的速度,更凌厉的势头,更刁钻的角度。这不是觉尊,耿照能清晰察觉。这人……要比觉尊强得多了。
  而他不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
  (守御,方为刀法之极意!)
  那种神游物外、得心应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知轮回几度之后,身子赫然一昂,就这么忽悠悠地脱体而出,站到“耿照”身畔,见黝黑精壮的短褐少年抡转单刀,一丝不漏地格挡刀炁;转头四顾,长街两侧的黑瓦白墙,垂覆出墙的浓荫,拂过林叶鸣蝉的午后之风……
  耿照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是透过在不经意间,每一瞥、每一聆所遗留在识海深处的知觉片段,重新于虚境中堆砌、还原出来的真实场景;因人识所不能及,无有变造扭曲之虞,只能是真。
  但他从未如此际一般,彷佛在虚境之中又入得一层虚境,才能看见虚境中的自己……这么说来,虚境到底有多少层次?再往下一层,所见又是何种景况?
  耿照并未继续“深思”——在虚境中,思考是少数极端受限的事。
  一旦具体“想”着什么,可能下一霎便会清醒过来,如遭虚境所逐;若勉强为之,不但当下异常痛苦,返回现实后不免头痛欲裂、恶心反胃,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故每回潜入虚境调阅记忆,靠的是入虚静前的一丝清明。
  还好此际最吸引他的,是虚境中那“耿照”格挡觉尊刀炁的手法。
  他像端详镜中人般看着自己所用的招式,不知不觉入了迷。
  那些原本该是零零落落、互不相属的刀招,录于册中各自为政,彷佛九帧相异的图画,在持刀少年手里却彻底变了模样,随几千几百道无形刀炁飙至,九招化出各种应对之法,彼此之间有相似亦有乖离,却隐有一条相通的理路贯串,只是他从未发觉——
  他早该发现的。它们来自同样的源头,怎么可能无法贯串,毫无关连?
  耿照一瞬间又回到了“身子”里,继续舞刀成圆,抵御飕飕射至的无形刀。不同的是,此刻每一次出刀,对少年来说忽然有了意义,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一扫游刃有余,而那一撩险象环生;他的刀开始对他说话,而身体持续回应着这份絮语,逐渐交织成澎湃汹涌的共鸣……
  “……耿照,是我……”熟悉的语声钻入耳蜗,黏腻和闷钝忽从百骸末梢倒灌涌入,身体开始变得沉重,不再轻盈如丝。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快点住手!”
  少年猛然睁眼,手刀被格在一双肉掌之间,凝练的刀气瞬间迸散开来,余劲将地面上狼藉的各种碎片——栏杆、檐瓦、砖头,不知名的铁件,四分五裂的兵器架子,和几近粉碎的石锁——卷得离地数尺才又轰然散落,现场如遭龙挂肆虐,惨不忍睹。
  耿照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正欲开口,忽觉体内一丝气力也提不上,几乎软倒,恰被日九双掌撑住。烟尘外余光所及,不知有多少穷山铁卫团团包围,如临大敌,连一抹轻细的呼吸也听不见。
  日九见他清醒,略略放心了些。他听见动静赶来时,呼延宗卫已让征王御驾的最精锐将此地围起,国主虽曾吩咐,今日谁都不许到这儿来,以免扰了驸马爷和典卫大人,但院里飞砂走石墙塌柱倒,简直跟被礟石轰过没两样,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长孙旭先撤出侍女仆妇,花银子打发了闻报赶来的各方公人,本以为师父正教到心神震荡不可自拔,搞了半天只有耿照独个儿拆房,拆到入夜还不消停,偏又不见师父踪影;担心好友消耗过甚遗下内创,才冒险跃入战团制止。
  “住得不开心直说嘛,我换一间给你,别搞拆迁啊。”日九见他脉象平稳,终于有了说笑的闲心,以眼神示意呼延等退下,维持双手支撑的姿势,扶着他就近坐上一片未毁的阶台。
  耿照嘴角动了动,累得没法扬起,勉强嚅嗫半天,逼得日九凑近耳朵,叠声连问:“什么?你说……说什么?”
  “一招……”不知过了多久,耿照才笑出声,双眼紧闭,老牛似的喘着粗息。
  “真他妈是同一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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