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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白纷乱的混沌中,沉眠的意识于冥昭瞢暗里缓慢碎开一道裂缝,光影初起,她望出去的第一眼,无序的混沌便乍然有了颜色形体。
  破裂的碎片慢慢聚合拼凑成一方场景,带着暗弱的光,将这一隅黑暗点亮。
  她仿佛见到一个青色的身影。
  那个身影坐在书院中,四周是窸窣窃笑的暗影,眼前长者怒气冲冲地指着她,大动肝火的声调好似要破开了这片虚境。
  “林箊,去桩林中罚站,未到人定之时不准歇息!”
  未有任何回应,青影步入黑暗之中,洒然离去时落下的风也透着恣肆。
  光影交融,重新汇聚,那抹青色已然出现在了桩林上。
  “此君,你又在调戏其他斋的女郎了?”
  “此君,你先前那支暗弩什么时候给我也配一副,看着威风得紧!”
  “此君,马上就到夏校了,你这样天天被先生罚,还怎么跟上课业?”
  嬉笑的声音在身影周遭涌动,带着重重叠叠的回响。
  桩上的人似是笑了,却仍未应答。踩在木桩上的脚轻轻一点,落在地上,晃出一阵水波一样的纹路。
  眼前便又出现了一个庞然巨兽般的山洞。洞口黑漆漆地敞着,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有迟滞的不安在心间莫名搅动,她想要张口提醒,咽喉却好似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踟蹰着走了进去。
  冷锋亮起,冶丽的红花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洒落,青色身影缓缓倒下,临尽时逸出一句微弱的话语。
  说的是“竟然如此”。
  痛楚与不甘将这片古镜般的墨色渐渐分崩离析,直至意识沉入渊堑,整个幻境再化作一片虚无。
  又是长久的静默。
  当光影重新凝聚成有形的画面,时间的长河却骤然加快了流速。
  日升月落,风流云散,雏鸟新生,枯叶凋零。世间万物在她眼前起伏变幻。
  “此君。”
  “林箊!”
  “林姑娘。”
  “君儿。”
  她听见了温柔含笑的轻唤,也听见了傲岸明媚的呼喊。
  形形色色的笑颜如浮云掠过,纷乱的呼唤声交织响动在四面八方。
  黑暗当中似有人恍惚地叹了口气,浅淡的叹息中带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原来那身影正是她自己。
  一个平静得有些淡漠的声音便在这片晦暗中响起。
  “不如归去?”
  她轻轻点头,终于同自己做出回应。
  “不如归去。”
  于是斑驳陆离的影像潮水一般退去,迷蒙的灰白如雾色般朦朦胧胧地裹缚住这片飘渺的思绪,耀眼的光芒冲破深浓的黑暗,蓦然盛放。
  鹊鸟啼鸣,有模糊不清的人声自闭拢的门窗外响起,榻上静卧的女子眼睫如展翅的蝶翼般颤了颤,而后静静地张开。
  晨光隐约,暗香浮动。
  她又死过一次。
  她又醒过来了。
  霜白似玉的手撑在两侧,女子稍稍使劲将身子扶起,腹处撕裂般的疼痛传来,她却无暇顾及。
  清倦瘦削的面容微微转动。鼻尖嗅到了清凉苦涩的气息,手下触到柔软温暖的衾被,枝头的鸟啼也仿佛近在耳旁。
  ——可唯独眼前仍旧是一片茫茫白雾,像是被湿气润泽的窗纸,依稀能见到近处影影绰绰的轮廓,却又同雾里看花般瞧不分明。
  她惑然地停顿片刻,而后再次努力眨了眨双眼。
  依然是迷离惝恍,看不详尽。
  放弃了将所在之地打量一番的想法,女子摸索着掀开身上衾被,谨慎地把双脚踩在了地面上。
  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传来,她摸了摸身上衣物,确认自己应当穿着整齐,便慢慢朝外走去。
  沉睡了许多日,女子纤细的身量愈发清减,本该合体的里衣缀在身上,竟也空荡荡地垂落着,如同宽大的戏袍,棱角分明的下颌更是透出了些病弱的青白。
  她仿若刚刚学步的孩童一般,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又慎重,短短十余步的距离,却花费了相较常人来说堪称漫长的时间才走到门边。
  她伸出手去,上下寻摸,在找到门闩的位置后,便将身前的门缓缓拉开。
  四面的声响失去了门的阻隔,霎时喧动起来,天光灿烂,她双目中那层朦胧的白纱也因此明亮不少。
  不远处正在交谈的话语声被突然出现的人打断,额间坠着雪花状玉玦的侍女见昏迷许久的女子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神情惊诧,当即快步走了过来。
  “林姑娘,你醒了呀!”侍女走到女子身边,却发现她□□着双足,不禁感到疑惑,“你怎么未曾穿上袜履便出来了?”
  不待回答,眼前人飘忽暗淡的目光让她后知后觉地一顿,面色微愕,好似发觉了什么。
  “你的眼睛……”
  扶在门边的女子笑了笑,“我看不见了。”
  乾雨愣在原地,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眼前女子不仅身受重伤,丧失了一身内力,往后再无法习武,如今竟然还祸不单行的盲了双目。若换了寻常人,得知自己如此境况,就算不大哭大闹一番,也总该黯然颓唐一阵吧?
  可她却好似无事发生一般,只浅淡地笑着,白弱的面容无波无澜,如同在与你闲话家常一样散漫随意。
  莫怪小姐这样看重她……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正当侍女沉浸在惘然不解的思绪中时,女子却仿佛才想到什么,神色终于肃然了一些。她凝重地晃了晃无神的视线,眉心浅蹙,薄唇微张,几经犹豫后才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这位姑娘。”
  “嗯?”
  “不知此处可有吃食……我有些饿了。”
  “噗嗤”
  乾雨茫然复杂的情绪就在这句话里消散殆尽,望见女子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她连忙忍住笑意,“林姑娘稍待,厨下还热着羹汤,我这就去为你盛一碗来。”
  “劳烦姑娘再为我拿一块布来,不必太大,一尺见长便可。”
  乾雨困惑地望着她,虽不知她意欲何为,却还是应下了。
  她将女子扶进房中坐下,替她将鞋递到脚边,又为她披了一件外裳,这才转身出了门。
  林箊坐在桌旁,一只手牵着身上的衣服,将外裳拢了拢,随即微微垂下头,指节在桌上轻叩,凝眉思索起来。
  方才的侍女在与她初次交谈时便清楚地喊出了她的姓氏,当是对她有所了解,起码知晓她的身世来历。且这侍女举止妥帖,虽活泼快性,却进退有度,不似一般人家的粗使婢女。而最紧要的是——这个声音,她应当是听过的。
  将近来曾有过几面之缘的那些面孔在脑海中囫囵梭巡一遍后,林箊便轻轻摇了摇头。
  实在记不起来了。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在她昏迷的这段时日里,这侍女与她身后之人不仅未曾害她,反而将她周到细致地照顾得当,那便不如静观其变。
  总归她已经是个死过两次的目盲之人,又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静默的等待后,侍女端着一碗清羹,携着一条白布再走进房中。
  “林姑娘,你要的布我为你拿来了。”
  她将洁白的缎布递给女子,便见女子伸手接过白布,细瘦分明的手指一寸寸抚上眼前,缎布缠上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手再绕至脑后将缎布多余的尾端轻巧地打了个结。
  乾雨望着她这一番动作,细长的眉轻俏地扬起。
  似是知道她心下疑惑,女子被布蒙住的双眼虚虚地朝她所在之处望过去,唇边绽起些微笑意。
  “左右也看不清东西,便不如尽都遮住,反而心安。”
  侍女似懂非懂地支吾了一声,把餐盘中的汤匙放到女子手旁:“清羹正正温热,姑娘快用吧。”
  “多谢。”
  林箊垂首开始用膳。她的确是饿极了,腹中饥肠辘辘,好像新近酿制的醅酒般泛着酸涩。
  乾雨就守在一旁,不时觑她两眼。
  女子用餐时很安静,只将盛了汤羹的勺放到唇边,略微吹一吹便一口饮下。她失血过多,又躺了十余日,面上的肤色白得几近透明,隐约能看到细末的青色血管,唇也泛着白色,整个身子不堪一握,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她吹倒。
  待将一碗清羹用尽,再用手边的帕子拭了拭嘴,林箊便抬起头来,温和地询问:“不知贵主人是哪位?”
  “主人另有他事,不能常在此处,待她办完手头事情,自然会来与林姑娘相见。”侍女将一早准备好的托词流利地说了出来。
  好似早就料到如此回答,林箊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只微微一笑。
  “我昏睡许久,不知如今世事几何,但心下一直有些挂念之事,若姑娘知晓的话,可否劳烦一一告知?”
  “自然可以,林姑娘想问什么?”
  ……
  秋意愈重,在这方清幽别院中又调养了将近半月时光,林箊身体所受创伤逐渐好转,行动也比之先前利落了不少,只是那张清逸的面容上却好似总染了一抹化不开的霜雪,令她瞧起来苍白又单薄。
  这段时日以来,那位名唤乾雨的侍女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料她,从饮食起居到换药疗伤,形影不离、无微不至,让她难免感到几分赧然。于是她在习惯了了不可见的目盲生活后,就婉言推拒了侍女再次为她擦洗更衣的举动,得以保留了几分微不足道的尊严。
  林箊在如往常一般用过汤药后,便提着剑走到院中开阔处开始重温武学招式。
  她于日前向乾雨将自己的那柄长剑讨了回来,侍女虽有些惊讶,却并未多作询问,只关切地嘱咐了几句让她当心受伤。
  凉风瑟瑟,眼前蒙着白布的女子随风而动,薄弱的身躯在挥舞长剑时却好似有千钧之力般沉稳从容。
  剑似游龙,影若流风。院中的银杏树簌簌摇晃,枝头将离未离的黄叶被这阵剑风撼动,卷下数片落叶来。
  长剑回身一挑,林箊收招站定,心下却暗叹一声。
  终究是身负沉疴,即便往后悉心调理,恐怕出招反应也大不如前。
  何况,她现在已经感受不到体内任何内劲波动了。
  那股突然出现在身体中的内息就好似一场黄粱美梦,将她推上了进退两难的峭壁断崖,如今梦醒了,便只剩她在山崖之上独自惘然。
  落叶飘零而下,拂至女子肩头。
  一阵微不可察的破风声划过,冷风裹挟着腾腾杀意,瞬间朝院中静立的身影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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