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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过后第七日,平洲的医官们抵达苏南。
  苏南所有治疫事务交接,医官们也该回盛京了。
  城门前,车马汇集,蔡方和李文虎在城门相送,身后百姓自发出城,最前头的是先前疠所的病人们,对着医官们俯身拜谢。
  换用新方后,染疫的病者们,除个别病情极严重的,渐渐都有所好转。
  在苏南这几月,盛京来的医官们日日穿梭疠所,疲倦劳碌。盛京与苏南气候不同,老医官们常常抱怨苏南冬日湿冷刺骨,日日吆喝着要赶紧回盛京,谁知同甘共苦了一段日子,临别之时,反倒生出几分不舍。
  翠翠走到陆曈身边。
  “谢谢你,陆医官。”
  小姑娘垂着头,惭愧不敢去看陆曈的眼睛:“……对不起。”
  “没关系。”陆曈摸了摸她的头。
  翠翠爹娘都不在了,疠所牵媒的红婆子怜她无依无靠,自己也无子嗣,就将翠翠收养下来。
  一场大疫,苏南多得是家破人亡的可怜人,蔡方和李文虎接下来还有得忙。人世如此,常有苦难,但人总要向前。
  “陆医官,我日后也想学医。”翠翠鼓起勇气开口,“我也想像你一样,救更多人。”
  她在疠所待了许久,曾亲身领会过病痛的绝望,医官们又给这绝路里注入生机。
  神佛无用,她想做那个救人的人,给予别人希望。
  “好啊,”陆曈微笑道:“盛京有太医局,若将来有机会你来盛京,可到西街仁心医馆来寻我。”
  纪珣微微一怔。
  她却浑然未觉。
  蔡方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诸位千里迢迢赴往苏南,数月来与苏南同舟并济,此等恩德,苏南百姓不敢忘怀。”
  “只是聚散匆匆,终有一别。诸位医官回到盛京,若日后有机会再来苏南,蔡某定尽心招待。”
  “保重。”
  聚散匆匆,终有一别……
  陆曈回头。
  已是新春,苏南很久没有下雪,朝日霞光从山间铺泻而来。
  仿佛看到落梅峰上,有个背着竹篓的小姑娘在山间行走。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尚未全然褪去孩童稚气,偶有片刻欢笑,从霞光日晖中走来,与自己擦肩而过。
  陆曈怔怔望着她。
  “陆大夫。”
  身后传来人的声音,她回头,裴云暎站在马车前,笑着朝她走过来。
  日色落在他身上,明亮又温暖,他牵起陆曈的手:“走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好。”
  他牵着陆曈上了马车,自己翻身上马行于车队旁侧,车马启程,李文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诸位一路顺风!”
  ……
  时日过得很快。
  新年不久后,阳和启蛰,品物皆春。
  立春前一日,有“报春”一说。青衣青帽的男童挨家挨户送春牛图。
  仁心医馆也得了春牛图,贴在医馆大门上,阿城去官巷买了春饼和麻糖放在盘中,给每个前来抓药的病人送上一块。
  杜长卿一到春日就犯困,手撑着头在铺子里打瞌睡,银筝从旁经过,道:“东家,咱们不去官巷买点东西吗?”
  杜长卿撑起眼皮子:“买什么?”
  “姑娘就要回盛京了,合该提前准备些吧。”
  年后不久,苗良方问翰林医官院的旧识打听了一回,得知苏南那头传信来了,说是苏南治疫进行得十分顺利。陛下已令最近的平洲医行派医官前去接手,先前去苏南的那波医官院医官不日将启程回京。
  杜长卿扳指头给她算:“上个月说十日后到,十日前说七日后到,七日前说五日到,现在都没到!这日子比你脸色还善变,谁信谁是傻子。我不信,要去你自己去。”
  话音刚落,阿城气喘吁吁从门外跑来,一迭声高声道:“到了到了!”
  杜长卿猛然惊坐:“谁到了?”
  “陆大夫!”小伙计道:“陆大夫到京城了!”
  陆曈回来了。
  去苏南救疫的医官们在这个春日的清晨回到盛京,皇城里热闹起来。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们全挤出来相迎,医官院大门挤得水泄不通。
  陆曈落在后头,裴云暎勒绳下马,走到她面前。
  “你先回医官院休息,晚些我来找你。”
  苏南到盛京旅途漫长,陆曈病还未好全,舟车劳顿,到底吃不消。
  “不必,我登记文册后要回西街一趟。”陆曈看向他:“你要进宫?”
  “是。”
  裴云暎离开盛京也太久,殿前司一干事宜全交给萧逐风,回京后仍需面圣,将岐水一战细报于新帝。
  “你去吧。”陆曈道,“今日应当很忙。”
  “那我回头再找你。”
  他说完,翻身上马,随禁卫们一道离开。
  ……
  裴云暎进了宫。
  勤政殿似乎还是过去模样,金座之上,却已换了个人。
  宁王——不,如今应当是新帝了,见他回来,很是高兴。
  “总算回来了。”天子道:“你不在这些日子,京师龙虎卫军习演,朕都看得不得劲。殿前司没了你,还是不行啊。”
  裴云暎笑道:“看来陛下过去数月很忙。”
  皇帝哼了一声。
  的确很忙。
  新帝登基,旧日势力盘根错节。戚清把持朝堂多年,纵然戚家落败,朝中仍有残党势力。梁明帝在朝期间,广征税赋,朝中贪腐,肃清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天子之位,坐得并非稳如泰山。
  “外固封疆,内镇社稷。先皇所诲,还真是很难啊。”他叹息一声。
  “陛下身为天子,不可说难。”
  皇帝瞥他一眼:“你也这么说朕?”
  裴云暎笑而不语。
  宁王做“废物王爷”做了多年,成日在官巷买花挑菜,人人都说好脾性,纵然韬光养晦之因,但人做一件事久了,渐渐也就习惯于此。因此坐上这个位置,收起过去自在,偶尔想想,确有高处不胜寒之感。
  天子放下手中折子,摇头道:“你呢?岐水一战结束得痛快,是为了去见你心上人?就这么迫不及待?”
  裴云暎顿了顿。
  皇帝目光揶揄。
  新皇登基,三皇子舅家陈威的兵马尽数收回,元朗点了裴云暎去岐水平乱。兵乱结束得比所有人预想的都快。
  偏偏结束兵乱后,裴云暎一封请旨快马加鞭送回盛京,请求留在苏南助援医官救疫。
  皇帝整了整袖子:“当日朝中不少人参你,说你仗着战功目中无人,滞留苏南不肯回京,藏谋反之心。是朕在那些老狐狸面前一力保下你。要不是朕,你如今麻烦不小。”
  “多谢陛下信臣。”
  元朗摆手:“他们不知道,朕知道,你是情种嘛。”
  裴云暎:“……”
  元朗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实话,裴殿帅,朕从前也没想到,你还是个用情至深的人哪。”
  裴云暎办理岐水兵乱一案,办理得着实漂亮,而后却掉头去了苏南,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虽然他那封请旨折子写的义正言辞,不过元朗还是从满纸义正言辞中独独看出两个字——陆曈。
  他就是为陆曈去的苏南。
  皇帝啧啧了两声:“需不需要朕为你们赐婚?朕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赐过婚,不妨从你这里开个头。”
  裴云暎一顿,道:“陛下,婚事还是交由臣自己处理吧。”
  “怎么?”皇帝眯起眼睛,意味深长打量他一眼,“你在苏南与那位医官相处数月,她还没看上你?”
  “不是……”
  “裴云暎啊裴云暎,你好歹也是殿前司千挑万选出来的指挥使,论起容貌家世品性皆是一流,怎么在情之一事上如此无用,简直随了严大人……”
  “严大人”三字一出,二人都愣了一下。
  仿佛某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被提起,元朗和裴云暎的目光同时沉寂下来。
  宫变过后,三衙局面重新改写。
  三皇子被圈禁,太子一派彻底倒台,朝中墙头草们迫不及待倒戈的倒戈,造反的造反,盛京皇城里每日热闹极了,皇城司的昭狱里时时都有新人进去。
  后宫女眷也被安置,太后自请万恩寺抄经礼佛。或许是为了避嫌,又或是为了内心的谴责——当年先皇和先太子真正死因,太后未必没有察觉,只是既非先太子生母,也非梁明帝生母,若不影响自己地位,有些事情便睁一只眼过去了。
  如今元朗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后是聪明人,主动先人一步将自己摘离微妙境地。
  后宫之事尚算容易整理,前朝之事则要凶险得多。
  “严大人走了,”过了片刻,皇帝才开口:“枢密院如今群龙无首,朝中鬼魅蠢蠢欲动,你回来得正好,朕正好借你的眼睛,把这朝中暗桩一根根拔除干净。”
  裴云暎微微一笑:“陛下,这是皇城司的职责,不归殿前司管。”
  “你这是怪朕俸禄没给够?”元朗笑道:“待你成亲,朕把另一份俸禄折成礼金,遣人送至你府上。”
  “那臣就先谢过陛下了。”
  皇帝失笑,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轻轻叹了一声。
  “昔日先皇在世时,朕听先皇教诲兄长,‘君为元首,臣做肱骨,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备,未有成人。然则首虽尊极,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肱骨以致治。委弃肱骨,独任胸臆,具体成理,非所闻也’。”
  “如今虽大局已定,然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每每想起,常临深履薄。”
  他看向裴云暎。
  “于朕而言,你就是那个‘肱骨’。”
  “裴云暎,朕不管你之后有何打算,至少现在,你给朕打起精神来,朕需要你。”
  裴云暎俯首。
  “陛下有此心,恃贤与民,其国弥光。臣愿追随陛下,借陛下眼睛。”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裴云暎停顿一下:“只是陛下千万别忘了随礼。”
  元朗失笑,假意一镇纸砸过去,笑骂一声:“德行!先追到你那位心上人再说吧!”
  ……
  裴云暎的“心上人”,此刻正随一众医官回到翰林医官院。
  从苏南回来的医官们受到了翰林医官院的热情欢迎。
  治理大疫本就危险,时有不易,常进他们此去,有背地里骂傻蛋的,有可怜他们倒霉的,还有庆幸苦差事没轮到自己的,但当医官们安然无恙回到盛京,总归令人钦佩。
  林丹青正要拉陆曈回宿院先休息,陆曈却走到常进跟前:“医正,我有话要同你说。”
  常进愣了一下,以为她是要说药人后头的事,禀退左右,道:“进屋说吧。”
  陆曈随常进进了屋子。
  一进屋,常进在桌前坐了下来。
  “陆医官,”他道:“我一回来,就叫人去御药院那头打过招呼了,回头给你换几味药材。”
  “御药院和医官院过去有点不痛快,本来这事没这么容易,不过之前因为红芳絮的事,他们院使对你印象不错,一听你病了,也没为难咱们就去拿药单。等换了药,调养你身子就更方便了。”
  他见陆曈没说话,似才想到什么,忙补充一句,“你放心,我没说药人的事,只说你旧疾犯了。”
  陆曈点了点头:“多谢医正。”
  “客气什么,”常进又道:“此去苏南,你寻来的黄金覃效用不少,我都写进文书里,等回头吏目考核升过三级,努努力,离入内御医也不远……”
  他说得兴致勃勃,陆曈打断他的话:“医正。”
  “怎么?”
  “我想辞任翰林医官一职。”
  常进一愣。
  “陆医官,”他皱起眉,“怎么突然说这个?”
  陆曈颔首:“我的病医正也知道,医官院事务繁冗,每日忙至深夜,对我养病并无好处。我想回去西街,专心养病一段时日。”
  “那也不必辞任吧,”常进下意识挽留,“你回去休息一段日子就行,准你旬休。”
  “医正能准我多久旬休,十日,半月,一月?”
  陆曈笑了笑,“您也清楚,我的病想要彻底痊愈,并非一朝一夕可成。”
  “可是……”
  常进望着她,眼底有些挣扎。
  陆曈是个好苗子。
  春试红榜第一,医道一行又颇有天赋,翰林医官院这群年轻医官里,她出色得毫无争议。这样的好苗子离开医官院,如何不令人惋惜。
  但他又知道陆曈说得没错。
  医官辛苦,日日奉值,常常熬夜,对陆曈养护身体无益。他虽惜才,却也对陆曈先前做过多年药人的经历深感同情。
  “医正,”陆曈望向他,语气平静,“我做大夫做了许多年,生死关头走一遭,倒是看开了许多。医官院并不适合我,请允许我自私一次,让我回到西街,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吧。”
  常进微微愣了愣。
  眼前女子一身医官袍疏朗,眉眼秀丽坦荡,让人忽而想起苏南冬日那日,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苍白虚弱的模样。
  想要再劝的话堵在嘴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半晌,常进叹息一声。
  “你让我想想。”
  ”君为元首……”——《贞观政要》
  在慢慢收尾了,大家可以攒个一周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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