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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老六家的铺子,慕清晏坐下笑道:“镇上的乡亲热忱好客,也有眼光,难怪你这么留恋家园。”
  蔡昭嘀咕:“你的手下把落英谷围的水泄不通,大家能不热忱么。”
  慕清晏眼尾一扬,声线提高:“你说什么?”
  蔡昭熟练的堆笑,“我说,教主高见。”
  没错,来落英谷的不止慕清晏,还有原本围堵在九蠡山的十二部魔教教众。
  彼时青阙宗大乱,北宸六派元气大伤,眼见两百年来最悬殊的敌我情势出现,天下一统近在眼前,从长老严栩到众多分舵舵主,魔教上下俱是跃跃欲试。
  上官浩男与游观月撑着重伤,连哄带吓的扯了一半部众回瀚海山脉,剩下一半由连十三领着,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陷入落英谷重重包围’的教主大人,于是就地在外安营扎寨,将落英谷围了个水泄不通。
  蔡昭委婉的向连十三表示,落英谷是小地方,没见过这样黑云压阵的大场面,能不能请先回去。
  连十三很幽默的表示,月亮走我也走,我们跟着教主到天涯,若想教主大人挪尊位,还请昭昭姑娘发慈悲。
  等米蛇羹上来的功夫,蔡昭再一次试探慕大教主何时龙王归位,谷外的青竹帮都给吓的连小鱼小虾都不敢捞了。
  慕清晏挑眉:“之前你急吼吼的拉我来落英谷时,可是满口叫我多住一阵。”
  小蔡姑娘苦着一张包子脸,“此一时彼一时嘛”
  慕清晏想了想,垂下眼眸:“那日在废墟中醒来,我见你哭的满脸通红。我就想,以后无论再怎么吵架,我们都绝不分开了。眼下情形,要么你跟我回瀚海山脉,要么我入赘到落英谷来,你自己挑一个罢。”
  蔡昭苦笑:“慕教主这么大排场的赘婿,小女子怕是担当不起啊。”
  慕清晏点点头,“也是,回头我布置一下,尽量不叨扰周围。不过若是教中有事,免不了有人时时来寻我,也烦请大家担待吧。”
  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蔡昭无言以对,于是迁怒的喊道:“怎么还不上菜,蛇老六你家的灶头烧着了么?!”
  蛇老六笑呵呵的上来解释,“近来生意太好,昨日备的货都用完了,后头正现杀呢,小小姐再等等哈。”
  蔡昭笑起来:“老六学会吹牛了,咱们镇上有几个人爱吃蛇肉啊,也就我了,常来捧你的场。”
  蛇老六不服气了,“镇上爱吃的是不多,可镇外多啊。”
  “镇外的?”
  “就是现如今在谷外安营扎寨的那些好汉啊。”
  蔡昭:“……”
  慕清晏在桌后辛苦忍笑。
  “托教主的福,这些日子抵得过老汉我半年的买卖了,要说还是神教人丁兴旺啊。”
  “……老六,你以前叫人家魔教的。”
  “胡说,买卖人怎会张口伤人,张口闭口魔教的多伤人心啊。”蛇老六笑成一朵花,仿佛春天来了,“何况以后都是自己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慕清晏终忍不住,在桌后吃吃笑起来。
  在蛇老六处饱食了一顿,蔡昭觉得自己倒有一半是被气饱的。
  两人拎着四坛桃花酒从镇头走到镇尾,最后绕进了谷地后山,历代落英谷家族成员的埋骨之处。
  不同于慕氏禁冢的威严森冷,错落有致,这片后山仿佛是吸饱了阳光的棉垫子,干燥而柔软,透着草木和煦的清香。
  墓碑上姓什么的都有,便是嫁进来的儿媳也有名有姓有生卒年份和身份来历,绝不像宋家杨家来个‘x门x氏’的恶心人。
  蔡平殊的墓立在一棵巨大的桃花树下,远远离开父母祖先,独自一隅。
  将桃花酒匀匀的浇在墓前,慕清晏久久凝视这块简单质朴的灰白色石碑。
  埋在地下的这位女子几乎改变了聂氏和慕氏所有人的命运,然而不论她曾经是多么的惊天动地,手握风雷,到如今也不过是黄土一抔。
  他从未真正见过蔡平殊,却又觉得认识她很久很久了。
  简单的祭拜过后,蔡昭拉着慕清晏寻了两块不远不近的石墩坐下。
  “仔细想想,我虽然敬爱父亲,但最佩服的人却是你姑姑。”慕清晏犹自望着墓碑出神,“她虽是女流之辈,却能实实在在主宰自己的人生。当年,不论尹岱等六派耆老的脸色多难看,不论多少明刀暗箭和语重心长,她都坚定的按自己的意愿过完了一生。”
  “想闯荡江湖就闯荡江湖,想诛杀奸佞就诛杀奸佞,便是受了慕正扬的欺瞒,她也能果敢反正,先后宰了负心人,再诛杀聂恒城,丝毫不拖泥带水,给江湖留下祸害——真叫天下须眉汗颜。”
  蔡昭轻声道:“你们看见的都是姑姑的风光,我从小到大看见的却是姑姑一身病痛,过一日算一日。你不愿像令尊那样一生忍耐退让,我也不愿像姑姑那样舍己为人,可最后,唉,救我们性命的,却是姑姑的荫蔽与令尊创下的内功心法。”
  最后关头,戚云柯终究还是无法背弃蔡平殊生前的意愿。
  “是呀。”慕清晏释然的笑了,微风吹拂他骨相精致的额头,显得分外年少轻松。
  “其实我本来想将师父的骨灰埋到这里来。”蔡昭忽道,
  慕清晏道:“可他们已将戚云柯打入青阙宗后山的罪人碑林了。”
  蔡昭道:“游观月手下不是有个长于掘地盗墓的么,到时借过来,跟我一起将师父的遗骨偷出来就是了。”
  慕清晏转头,端详女孩:“即使戚云柯做下这么多罪孽,你还是念着情分,对么?”
  蔡昭神情落寞,低声道:“我只是可怜师父,他这一辈子,也是过的很苦。人都死了,罪孽碑上也会刻下他的罪行,何妨一把骨灰的去留呢。”
  慕清晏略一思索,笑道:“也好,有你师父作伴,想来你姑姑也会高兴的。”
  蔡昭奇道:“你怎么知道?”
  慕清晏:“你自己说的,令姑姑的宅子中只住过两个外姓人,我与戚云柯。自从全身尽废了之后,你姑姑已经不很愿意见外人了吧。我想,不论有没有男女之情,你师父于蔡女侠都是很重要的人,远比周致臻他们重要的多。”
  “啊。”蔡昭用力一拍腿——她竟从没往这处想过。
  她重重叹气,“这天底下,情之一字最说不清了。哦,还有大师兄,他居然暗暗喜欢了尹素莲几十年,真想不到啊!”
  慕清晏起了兴致,“你怎么猜到我布置在戚云柯身边的暗桩是曾大楼的?”
  “从血沼泽出来后,我和三师兄五师兄不是回了这里嘛。”蔡昭道:“为了找出紫玉金葵,我在姑姑的遗物中一通翻查,没发现紫玉金葵的消息,倒翻出一本姑姑年少时写的札记,都是些早年间的江湖见闻,琐碎小事——里头有几句话,写的颇是玩味。”
  “有那么一回,姑姑给了大师兄一缸活蹦乱跳的溯江鲮鱼,让他尝尝鲜。大师兄请酒楼大师傅将整缸鲮鱼都煮了,然后给在场所有人每人一条分了,当时姑姑还夸这小兄弟讲义气。”
  慕清晏不解:“这有什么不对劲?”
  蔡昭道:“当时姑姑和师父出门了,在客栈的只有他们刚救来的一群贫苦孩童和尹素莲主仆三人。”
  慕清晏哦了一声,目露了然之色——孩童孱弱贫苦,分吃美食是天降之福,可尹素莲自幼龙肝凤胆什么没吃过,当时的曾大楼又不是没见过尹岱的排场。
  蔡昭再道:“还有一回,他们困居破庙,姑姑给了大师兄一瓶雪蝉丸。结果等姑姑回来,才知道大师兄将整瓶雪蝉丸给后来躲进庙的江湖豪侠们分了,其中也有尹素莲。”
  这次慕清晏直接道:“雪蝉丸是用来滋补丹田的,尹素莲根本不会武功,吃了也没用,是不是?”
  蔡昭点头叹气,“总而言之,当我知道你说服了致娴姑姑时,我就猜到师父身边的暗线是大师兄了。”
  慕清晏:“这般明显,你姑姑和戚云柯就没发现?”
  蔡昭叹道:“师父年少时可老实巴交了,我娘说那会儿还有人喊他戚大傻呢。我姑姑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大咧咧的——在佩琼山庄时,闵夫人数年如一日的给她使绊子,飞向周伯父的媚眼都快到天上了,她过了好几年才明白过来。”
  慕清晏略一思索,摇头道,“未必,蔡女侠是粗中有细,好端端的她在手札中写这些做什么。我猜她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却没往心里去,便随手写了一笔。”
  蔡昭想了想,“也有可能。”
  两人在蔡平殊墓前聊了许久。
  他们聊到了溯川河谷遭遇的黑衣人,那个有些眼熟的阵法,如今想来,应该是蔡平殊修改过的青阙宗祖传阵法,为怕尹岱多心,她甚至不敢公布,世间唯有戚云柯知道。
  还有坚毅果决的杨小兰,据说如今已养好了伤,打算回驷骐门清理门户了。
  最后是尹素莲母女,戚凌波醒后得知了一切,大哭一顿后忽的坚强起来,于是带着半疯的母亲和残了一臂的戴风驰,回了尹氏老家。
  日头渐渐西下,后山阴冷,两人起身回去。
  一路上人迹渐多,在树下懒散扫落叶的老夫妇,在土坯边忙于栽种的青壮男女,捧着簸箕采摘果子的大娘们,还有扎着小鬏的小丫鬟小僮儿们来来往往……他们看见慕蔡二人也十分淡定,客气些的行个礼后嬉笑跑开,也有翻个白眼当没看见的。
  蔡昭看慕清晏皱着眉头,肩头微微绷紧僵硬,便道,“肩膀又疼了吧,叫你能耐,叫你那么早起床……前头转个弯就是小晗的屋子了,现在空着,我扶你进去歇歇。”
  蔡晗的床铺狭小许多,慕清晏躺上去后蔡昭就只能坐在床边。
  她一面剥橘子,一面絮叨着感慨,“真不明白,尹素莲生的再美貌,十几年下来,她什么为人大师兄也该看清了,师父就醒过神来,大师兄为何至死都喜欢她呢。”
  慕清晏神情疏离,淡淡道:“不一样的,曾大楼是真的钟情,他喜欢的就是尹素莲本人。而戚云柯兴许只是被眼前的绚烂繁华迷了心窍,天下首宗宗主的青睐,江湖第一美人的垂青。他以为自己要的,其实并不是真正想要的。”
  蔡昭低下头,缓缓的撕着橘瓣,等剥完了整个坑坑洼洼的橘子,她忽道:“再过几日,我跟你回瀚海山脉吧。”
  慕清晏颇是意外,随即欢喜之意如泉涌般漫到心头。他拉住女孩,“真的?你,你不怪我骗你血兰的事了么?”
  蔡昭讥嘲:“我还当你一辈子都不会问了呢。”
  慕清晏欢喜的抱住她,眸生春意,侧头看去,仿佛妩丽的春枝翠色。
  他急急道:“我怕一提这事,你就要借机跟我闹生分,索性就赖着不说了。你刚才说要跟我回瀚海山脉,是真的么,快说,是不是真的!”
  蔡昭叹道:“你被埋在废墟中时我就想了,只要你不死,我便什么都不怪你。我,我们不要像师父那样,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慕清晏满心喜悦,静静抱着女孩,满口称好。他素来口才灵便,此时此刻却只会反反复复的说好,“……下个月我们便启程吧。”
  蔡昭奇道:“为何是下个月,我以为你恨不能明日就走。”
  慕清晏道:“你外祖母宁老夫人不是正带着小晗过来么?我算着日子他们下月初就到了,我要把你家人认全了再走。”
  蔡昭见他一幅认真理论的模样,噗嗤笑了出来,一把将人扑倒在床铺上,压着他的胸膛,去亲他泛着青色经络的雪白脖颈和清晰喉结……
  屋门被急促的打开,蔡昭跌跌撞撞的被人推出屋门,然后啪的一声巨响屋门紧紧关上。
  蔡昭还想说两句,翘翘的鼻尖险些被大力关上的屋门撞到。
  在门缝阖上前,里头传出又羞又怒的男子声音——“没办亲事前不许再碰我!”
  这十个字说的很是清楚,外头的大叔大婶大伯大娘外加一群小丫鬟全都听见了,一时间啧啧声与指责的目光统统落在蔡昭身上。
  “啧啧,连酒席就没办,就想占人家便宜,真是太过分了!”
  “不是我说,人家都跟到家里来了,她还含含糊糊不说清楚,摆明了不想给名份啊。”
  “哎哟哟这怎么成,那不成戏文里始乱终弃的登徒子了么?”
  “这不行,我得去跟隔壁的三姑六婆说说,叫大家一起来评评理!”
  “对对……”
  蔡昭看看天,再看看地——真是落英谷美好的一天啊。
  第141章
  一个多月后, 慕大教主在宁老夫人恐慌的目光中愉快的敬了茶领了红包还亲亲热热的叫了几声外祖母,总算在宁老夫人晕厥前欢欢喜喜的跟蔡家人告了别,与一旁前来接亲爹的宋三公子的灰败脸色恰成鲜明对比。
  一边是手足相残家门不幸,之后整顿门第夺回门主之位时还不知要死几个姓宋的, 另一边是人逢喜事春光满面——问君能有几多愁, 壮士一去兮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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