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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彦妈开口得有点迟疑;她先问我是在学校吗?我说我在家,她就问我说是不是生病了,我跟她说没有,我只是在准备音乐会.彦妈叹一声,说彦都没有怎么在练习,他只反覆奏着舒伯特的st?ndchen,孟德尔颂的ofwingsofsong…之类的,她很担心.
  我一听曲名,心下一阵悸动;那些都是我们最喜欢的曲子!合作这些曲子时的情感好像滚烫的蒸气一样涌上来,我觉得眼眶和喉咙都被湿热的东西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彦妈打电话来不会只是要告诉我彦在弹哪些曲子.我努力吞下那滚烫的东西,等着她说话.
  彦妈沉吟了一会儿,彷彿还在找要用什么样方式来说,终于,她慢慢的开口,试探性的问:
  “我听说,你要转学回去?”
  我心下一震;听说?听谁说?我很想脱口而出问她;彦爸不是说这是”秘密”吗?那为什么….
  我不自觉的咬着下唇.我从来没有跟我妈妈讲过转学的事,而我也不打算转学;一方面,我认为我是我,没有人可以用任何理由叫我”要”怎么样,或”不要”怎么样;另一方面–我,我捨不得彦,如果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就算不同班,我仍然可以看到他,可是如果我转学,那我就真的没有机会见到他了…想到这里,我觉得电话快要从冷汗涔涔的手里滑下去…..
  问题是,现在我要怎么回答彦妈呢?我用额头抵着钢琴的面板,苦恼的思索着.
  听我半晌无言,彦妈又叹一口气,有点像自言自语一样的说:
  “你们这些小孩实在是太年轻了,你们不知道究竟什么应该在意,什么应该让它过去,你们两个….”她顿了一下,然后说:
  “好成这样….”
  我听到这四个字,心脏倏地狂跳起来;她这是什么意思?!“这样”是哪样?!难道彦妈….?
  在我心慌意乱中,彦妈仍在继续讲下去,声音里带着慈爱的忧虑:
  “….像你们这种情谊,等你们再大一点就会明白,真的一生里没有第二个了,你们彼此要珍惜.….”
  我听着她讲这些话,不禁整个人都呆住,眼眶不争气的开始发热.想到彦爸对我的”交待”,我不自觉喃喃的说:
  “可是….”
  “你是说彦爸吗?”彦妈这样接下去,让我大吃一惊,我屏息顿在那里,不敢接任何话.
  彦妈好像也没有在等我接话,她叹一声,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的低声说:“也不知道彦爸是怎么回事,最近对彦管得严得不得了,真是的….”她清一下喉咙,清楚的说:“不要管他,他不懂,你要相信,有我在!”
  然后,她接下去非常肯定,坚决的说:
  “我只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开心,“她继续强调:“不要转学,你们两人要在一起才会开心!知道吗?!”
  听到这里,我的泪水奔流而下.
  彦妈又叹一声,带着疼惜说:“你们两个人真是的,我问彦,他也是眼泪回答.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们两个人要好好的在一起,我希望你们开心,好吗?”
  我吞着泪点头,好不容易才哑声感激的说出”谢谢”.
  晚上,我带着几许恍惚的兴奋去音乐会彩排;一整天我都在心里东想西想,绕在奇怪的圈子里;兜了半天,我猜–彦爸跟彦妈说我”要”转学,算是给彦妈一个心理准备,但是他可能没有想到我其实不打算听他的话.问题是,彦妈知道彦和我是怎么回事吗?我不敢肯定,但我比较倾向彦爸真的没有告诉她我们的谈话.可是,彦妈知道了会怎么样呢?我在心里乱猜一通,有时恍恍傻笑,有时冷汗涔涔,但到最后,我脑子里的大字报停留在“我只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开心“这句话上.
  我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我真的非常希望她是说真的.
  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彦说;而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彦讲过话了.
  可是,彦没有出现在彩排.
  老师气得要命,拼命打手机给他,可是他都没有接电话.我心里有着惶然的不安;彦从来没有放过音乐的鸽子,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不在,我也没有什么好彩排的,就只好离开了.
  我一个人走在街头,突然间,一阵潮湿的凉风不知道从哪里拂过来,有点像要下雨的徵兆.我的汗额,被这一股凉风掠过,宛如被轻柔的毛刷拂过.霎时间,彦的脸庞在我心底浮现;我的心绪激盪,不觉停驻了脚步;我取出手机,望着键盘发了好一阵子呆,终于十指颤抖的发了一个很短的简讯:iloveyou,nowandforever.
  我走到家门口时,赫然发现彦默默的佇立在路灯下.
  突然一惊的感觉,好像在空无一人的深山中,一群鸟自头顶振翅飞过,我不禁连身体都一震.
  在路灯下,彦的双颊燃烧着,瞳仁里有小小的火燄在隐隐摇动,看起来好像黎明的曙光.我看到他手上拿着他的手机.
  他的双眸凝视着我,直直朝我走来,他的脚步和移动的身形,彷彿柔劲但强力的拨开周遭世间的一切,奋力拼过阻拦而逆向前进;我的心胸好像气球突然被充满氢气一样,飘然直上天际.
  来到了我面前的彦,伸出双手来握起我的手,他呼吸的热气游畅在我四周,低声但是清楚的说:
  “我们出柜好了.”
  我几乎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觉,心里激荡着很多东西;心慌的迷惘和惊讶的欣喜交织在一起,我竟然感觉到温柔的失措;曾经我迫切的渴望脱离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但是,现在我竟然有近乡情怯的紧张,好像是婚礼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吧,我几近神经质的啃着自己的指甲,在淡淡的夜里揪紧着心.
  可是,当天色破晓时,我听到自己心中奏出这次音乐会的曲子–贝多芬的”春”–我衝到钢琴旁,音符从来没有那般雀跃的流洩一身,我深吸一口气,喉头蠕动的东西让我想要笑着喊出来.
  彦和我决定在音乐会后向自己的家人出柜.
  这天和往常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两样,彦和我各自去学校,进教室时,彦已经在位子上,他轻轻的抬起睫毛,一簇灿烂的小光在眼角像从来没有被发现过的小星星一样轻轻的闪烁着;快乐的心动轻舞在我心头,我甚至觉得空气中的氧气比例变高了,不再感到垂死的窒息.
  下午我碰到导师,她迎面走来,朝我涵意深远的微笑着,我们擦身而过时,她非常小声的在我耳边说:“我很替你们高兴,很佩服你们的勇气.”
  这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是在幻听吗?我倏然停下脚步,回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导师也停下脚步,灿烂一笑,然后”你知我知”的朝我眨个眼.她回过身,往我靠近了两步,仍然很小声的说:
  “彦都告诉我了,他很开心,“然后她很郑重的看着我,用非常诚挚的口吻说:“这是一条比较困难的路,你们两人要互相扶持,知道吗?”
  我还是怔着,但仍然用标准师生对答来回覆;我点头说”知道”.
  然后,她用一种说不上来的奇特眼光看着我,低沉的问:
  “你要跟辅导室谈谈吗?”
  这句话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我感觉浑身不自在,我摇头跟她说不用了.听了我的回答,她停了一下,然后很快的露齿笑了一秒鐘,又把笑收回去,凝视着我,说:“需要的话随时告诉我,不要等!”然后她就走了.
  我愣在原地好一会,直到路过的同学无意间碰到我的肩膀,才彷彿被摇醒一样;我无意识的拢一下头发,转身离开.
  我的心里涌塞着一股难言的异样感觉,但是又没有办法确切说出不对的所在;我想挥去那种感觉,可是它却像滴进水里的油一样,就那样固执的凝聚着飘在水面,想不看到它都不行;硬要去搅它,可以把它搅散,但是不一会儿它就又自己聚集回去了;彦怎么会跟导师讲呢?这对我来讲是非常意外的;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不曾跟任何人讲过什么,而我觉得个性上彦比我还像坚决不开口的牡蠣;我觉得导师这个人很不错,至少她的鼓励表示正面的关切,只是–我真的不习惯跟别人讲这些事-也许,在我们出柜后,应该要渐渐习惯,所以,彦是在”练习”?我不敢真的去问彦这回事;我只能解释说,给彦找个合理的理由,也算是对他和我的一种交待吧?
  因为彦星期四晚上没有心情去彩排,星期六我们到老师的音乐教室去排练.“贝多芬”的”春”的钢琴部份,我不知道已经练习了多久,可是我没有办法抓出那种”雀跃”的感觉,混乱的心情下,慌乱的手指在高低崎嶇的琴键上乱跌一通,听起来像是莫名其妙没有方向的无头苍蝇;曾经我觉得在这样酷寒的心境下练”春”真的是无谓的虐待,但是,现在和彦一起弹奏的情绪完全不同了,彦的音符,彷彿跟随着他跃动的脉搏,所有”生”的动力全部毫不保留的注入那暖烘烘的春天,我眼前几乎看得见含苞的花朵和融雪后湍流的溪水,那种”生气盎然”的感觉彻底激盪我的心灵,我看到彦的面庞浮现出醉然的红潮,彦和我的音乐復甦在这极度的欢喜中,不可言喻的快乐在我心底律动着.
  音乐会开始在下午三点,我们练习完一起去吃了午餐,然后到会场.是心情的转变吗?彦一直牵着我的手,微笑漾在他的唇边.在后台我们坐在一起随性的聊着,然后,我们看到彦妈和彦爸一前一后的进到会场.
  彦妈在门口停驻了几秒鐘,迅速的四面望去,彦和我几乎是同时间站起来朝他们挥手.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彦妈的时候,我的心脏像是突兀的音符一样,重重的岔声一震.
  彦妈踏着沉重而迅速的脚步,几乎接近疾走的朝我们衝过来,黑漆得好似铁銹的双目中,涨满了愤怒,激动,震撼,愕然,和痛心.我被这强烈的衝击震撼着,茫然地放开了彦的手.
  几乎在同一秒,彦妈的手抓过彦的另一隻手,猛力把他拖过去,我可以看得出她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然后伸出食指用力的指向–我的背后,厉声说出:
  “你怎么可以让你儿子这样对我儿子?!”
  我猛然回头;我妈妈就在我背后,她也是满脸的震怒.
  她也把我一把拖到旁边去,我被她的扯力拉得踉蹌一下;当我正在稳住脚步时,我听到我妈妈激怒的声音:
  “什么叫我儿子对你儿子?!我正要问你!你这么热心对我儿子,究竟是什么居心?!”
  “我的居心?!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他塞到我家来破坏我们一家的名声!你才是居心不良!”彦妈的双手插上腰,咬牙切齿的说.
  “居心不良的是你!”我妈妈伸出食指来指着彦妈的鼻子:“这么多年来,你们一家把我儿子拿去当你儿子的玩物,我才要跟你算这个帐!”
  “什么?!”彦妈气得额头上青筋暴露.“是你儿子玩我儿子!”
  “哪有?!你不自己看看你儿子!那么娘娘腔,我早就怀疑他不对劲!”
  我倒抽一口气;我知道我妈妈事业蓬勃的一大原因是她这个人非常强势,可是她会出口这样的话,真是让我意外万分.
  我看到彦的脸色倏然间变得雪白.彦爸的双臂原本抱在胸前,现在一隻手抬起来去遮了嘴和鼻子,彦妈气得连鼻孔都撑大,她张开嘴正要开口时~
  “嘿,你们到了啊?有看到贵宾席的标示吗?可以先就坐喔!”
  钢琴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边,她的声音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惊得一震,我看到我妈妈和彦妈脸上马上挤出应酬的笑容,连忙表示很快就会去坐了,然后钢琴老师就点着头微笑的离开,又去跟别的家长打招呼.
  当彦妈确定钢琴老师离得已经够远了之后,她马上咬牙切齿的开口,音量虽然控制在限度内,但是她的愤怒是直上天庭:
  “我儿子是温文!不像你儿子,根本就是个没有家教的小混混!”然后她的泪水突然蹦出眼眶,声音也在发颤:
  “我是什么样的笨蛋,引狼入室帮你照顾这个,这个–“她的眼光射向我,嫌恶和鄙夷满溢到几乎将我淹没.她恨不成声的啐道:“不要脸的性变态这么多年!”
  她这句话一出口,彦爸马上拉住彦妈的臂膀,冷静但坚决的说:“我告诉过你他会转学,转走就没事了,你们不要吵了.”
  “我儿子才不是性变态!”我妈妈眼睛瞪到大过桂圆,双手握着拳,全副武装一般:“老师没跟你讲吗?是彦去讲他是同性恋!我儿子才不是!我才是笨蛋!让我儿子去贼窝里这么多年!!”
  然后我妈妈突然间一把用力的拥住我,一下子我被她把胸中的空气都挤空了一般;她泣不成声的揉着我的背说:“我对不起你,我要事业是希望给你好日子啊,没有想到…我真是对不起你….”
  我怔在那里,只觉得头顶发麻,但是没有办法感觉到心跳;所以,我明白了,是老师分别打电话给他们!她怎么可以…..她究竟说了什么?她是怎么说的呢?!可是也许这都不重要,重点是听的人是怎么听,怎么解读的.我简直没有办法用普通的”莫名其妙”来形容我的心情,我直觉往彦看去,他的眉头蹙着,一脸的困惑,眼睛在神色的悸动下,变得灰暗无光,他咬着下唇,好像呼吸都停止.我真的骇怕他会当场昏倒下去.
  “不!你不是对不起他,你是对不起我!”彦妈对我妈低声的咆哮,握着拳,跺着脚:“我这样子帮你照顾你儿子,你有没有良心啊?!你不吭不哈的让他在我家进出这么多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害人不浅!齷齪!齷齪!”
  我妈妈把我掠到一边,迎上前去,对着彦妈的鼻子低吼:“你要我讲多少遍?!我儿子不是同性恋!难怪你把房间打通让他们两个睡在一起,齷齪的是你们!是你们!”
  她们两人”你儿子才是同性恋,我儿子不是”,“你齷齪,我倒楣”的一来一往,我的心里,如同走马灯一般,过往的事情通通晃晃的出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问妈妈可不可以的事情,她的答案几乎永远是”彦妈说可以就可以”,或是她会问说”彦呢?如果他去的话你也可以去.”时时我妈会唸着说我要感谢彦家这样照顾我,不然她没有这样的事业,我没有这样的日子可以过.她出国回来,给彦买了东西,拿出来时才想起来”对厚,我忘记帮你买!”在彦家,彦妈把破掉的汤圆捞在彦的碗里,给我完整的.我没有带拖鞋,彦妈叫彦光脚,把拖鞋给我穿,然后第二天她跑去帮我买新的,叫我把穿过旧的还给彦…..一切一切相互的恩情和疼惜,就因为我们是同性恋,所以一笔勾销,信任变成仇怨,善意变成欺诈.走马灯的最后一幕停留在彦妈那句:“我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开心”,言犹在耳,但是…..
  我觉得眼睛热得可以喷出火来,我想从肺里喊出来,叫她们两个都闭嘴.
  这次是小提琴老师转了过来,婉转的说:“请去就坐喔,快要开始了!”然后他亲自像赶羊一样把一群家长都往贵宾席送去.他们似乎不愿意离开后台,彦妈和我妈在走到门边前,都不停的回头看我们,不放心和不信任的忧虑罩得一脸,好像担心把自己心爱的骨肉留给虎豹柴狼一样.
  在他们身影在门边消失的那一秒,我觉得旁边的彦身子晃了一下,我直觉的马上抓住他,怕他就那样倒下去.可是彦扶着我的肩膀,低声但确定的说:
  “我没事.”
  然后,他古怪但悽凉的一笑,像是疲倦之极一样的从胸中吐出一口气,苦涩的说:
  “我没有想到她们两个会吵架.”
  家长们离开后,后台变得非常安静,就算有几个人在讲话,但是声音都很低,可是我觉得脑子里仍然被轰炸着刚才她们两个人的对话,大声到我以为火山就爆发在身旁.
  我问我自己,都已经要出柜了,我有没有想像过我妈妈知道我是同性恋时的反应呢?我有想过,我真的想过很多个版本,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版.
  突然间,彦发出一声呻吟,然后他转身就往后面跑去.我跟着他奔进厕所,彦像中毒发作一样弓起身子,剧烈的呕吐起来,我扶着他,感觉到他全身在索索发着抖,虚软到几近要瘫倒下去.看到他这样,我心里所有的难过都涌进眼眶,竟然抱着他无法自抑的哭起来.
  然后彦摸着我的头发,喃喃的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跟老师讲的,是我害了你.”
  我摇着头,坚持的说:“不要这样讲,是我的错,我根本就不应该想出柜的事.”
  彦漆黑的双瞳深深的看着我好一阵子,然后悽然一笑:“我希望真的有一个柜子,我们两个人可以永远依偎在里面.”
  他顿了一下,喃喃的说:“就算是棺材也可以….”
  他转回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水龙头里急流出来,不到瞬间就冲进下水孔.我望着这水,不觉怔了好几秒.然后我捧了凉水,猛然把它掷到脸上.
  我们两个人都清洗过之后,回到后台,找一个角落一起坐下.人影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但感觉像隔世一般的空白和遥远.彦的身体贴着我,我可以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是冰冷的.我的脑中浑顿,思想也恍惚.每隔几秒鐘,我妈和彦妈争吵的那一幕就在脑中出现,然后我就会不自觉的颤抖.我们要怎么办呢?我在心里苦恼的思索,但是思路在每个死角碰壁.彦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他感觉到我时不时的颤抖,于是他伸出双臂环过我的身体,轻轻的把我拢过去.我也默默的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头发,不时轻柔的蹭着他的发际.
  倏然间,我猛然意识到,我们还会再有机会像这样拥抱在一起吗?
  一阵激痛像一把长剑般拉过心房,我死命忍住疾涌冲撞的泪水,不敢再让它们流出来.
  然后,一个人影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大声到超过平常的对我们喊一声:“准备出场!”
  我被吓一大跳,抬起头来怔怔望着小提琴老师,而发现他也正在用十分奇异的眼光瞪视着我们.
  在茫然间,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忘了要演奏这回事;我整个人都已经僵掉了,根本没有办法演奏.在旁边的彦张了一下嘴,好像要讲什么,但是一秒鐘内,好像他又改变主意了,然后他站起身,对我伸过手,我自然而然的牵过他的手,也站起身来.在眼角我看到小提琴老师错愕的眼光,可是彦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一样,然后他一手拿着小提琴,一路牵着我的手,走上台去.
  鞠躬的时候,我看到我们的爸妈就坐在第二排,跟往常一样,他们的位子被排在一起.台上的人看台下多是暗的,可是我仍然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们严霜般的脸色.
  坐到钢琴前时,我觉得脊背上的冷汗被冷气吹得冰凉,我低头怔视着钢琴键,恍然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盘黑白棋局,已经走到过河卒子,全军覆没的地步;我看到自己的十指没有办法控制的颤抖着.
  我听到彦试了一下琴音,没有回头看我,然后就开始奏了,我马上落手到琴键,可是他开始的第一个音符就惨不忍听,接下来原本我们练习时非常轻跃的乐声,变成转速变快了的哭调,我的手指没有办法那样流畅的在琴键上滑动,只是发出一串很奇怪的连续音符;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们两个人从来没有奏成这样过.
  不到十小节,彦突然间停了下来.
  我转首望他,他仍然背对着我,双手下垂着,琴和琴弓都无言的垂向地上,他的头也低着.我觉得我的冷汗从头发里流出来,眉毛快要挡不住而流到眼睛里.我看得见我们的两个老师惊异屏息的表情.
  整个大礼堂一片静寂.
  不知道多少秒过去,长得好似我们的一生,然后我看到彦举起小提琴,重新架上.他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秒鐘,嘴角隐隐轻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去,琴弓下弦,开始演奏.
  升fa下音,拍子还没走完,我就知道他在奏什么;那是巴哈的aironthegstring.
  我的心抽紧了一下;当初要练这首曲子,是彦和我的要求,因为彦妈带我们去参加一场婚礼,现场演奏曲中有这一首,那样优美细緻动人充满爱意的感觉,让彦和我都非常感动,所以回去跟老师说我们要练.这首不论是钢琴或小提琴的部份都没有太难,老师那时没有把它列在本子里的原因是他们觉得我们还奏不出那种”感觉”,可是我们仍然央求要学,所以老师就也没有反对.
  我们两人虽然都有学钢琴和小提琴,但并不是每首曲子都各有练钢琴版和小提琴版,可是这是其中一首我们两个版本都有练习的,我们各自练好后,第一次合奏时是我拉小提琴,彦弹钢琴,那醉人的感觉真的非常撩动心弦;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彦家,在奏完这首曲子时,彦感动得抱着我说”我们结婚时也要奏这首.…”
  想到这里,我的内心一阵绞痛.
  因为喜欢这首曲子,我们一起奏过无数次,谱我们都倒背如流.我沉浸在几乎是属于我们的乐章里,手指轻柔的在琴键上抚奏着,感觉今生从来没有过的专注.往事-随着彦无限深情的琴音,如同流水一般缓缓流过我的身旁;我记得第一次跟彦回家时,他牵着我的手淡雅的笑,我记得在日本那夜躺在榻榻米上,彦的剪影在黑暗中飘然而至,多少夜我们幸福的相拥而眠,梦里只有彼此,我们在无人的游泳池里快乐的跳华尔滋,在电梯里短暂而深切的拥吻,巴黎”蜜月”的床上早餐,双人淋浴中湿润且带着青草香气的肌肤接触,每一个拥吻时彦轻颤的睫毛,他澄澈如流水般盈盈的的明眸,握着我抚着我轻触着我的温柔的手,我们的吻,我们的拥抱,我们的音乐,我们的泪还有我们的爱….我像轻抚着过去心动的每一秒鐘一样的触动琴键,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周围任何人事物的存在;彦和我,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用醉人心弦的音乐毫无保留的互诉钟情,这种神秘的幸福,好像雨季的湖泊,在无人知觉的情况下涨满了水,散发着悸动人心的光彩.
  这忽然让我想到,对于我们两个人的合奏,老师很常用的评语是”天作之合”.
  曲终–音符划过最后一声,倏然间,我感觉到心上那一根弦就此被截断,我的心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坠落冰冷的井底,寒得发颤.
  我怔在原位,但眼前伸来彦的手,我直觉地握过他的手,起身向观眾敬礼.
  狂烈的掌声从观眾席猛爆出来,好像四面扫射而来的机关枪.
  我看到彦的爸妈和我妈妈同时从座位上跳起来,往不同方向挤出走道,疾步朝后台奔去.
  仍然和彦牵着手,彷彿茫然一般,我跟他往后台走去.在我们进到布幔后的那一秒,彦停下来,轻挪过我的肩膀.我们面对面凝望着,彦深幽的眼睛深处有一小簇悲慟的火燄.驀地间,他迫切的拥过我,在同一秒鐘吻过我的唇.
  悽然的酸楚让我几近窒息,我的双臂紧紧环绕住他;这炙热,缠绵,充满煎熬,痛苦,和悲苦的吻啊,我嚐到口中的咸味,这是我们眼里流出的泪,心里淌出的血….我不禁呻吟着,抱紧着彦,恨不得把他崁进我的身体里…..
  突然间,彦像被硬从我身上扯下的胶布一样,被一股强力狠拔开来,怔然间,我看到彦妈两眼通红的狂瞪着我们,双唇颤抖着:
  “你们…..!!!”
  她的手举到半空中,顿了一秒鐘,彷彿难以决定究竟要往哪里挥去,然后在彦爸的”不!”还只发出”ㄅ”声时,彦妈手挥下去,正跑过来的我妈妈把我往旁边猛力一拉,出口:“你敢?!”,但同时间彦妈的巴掌已经重重落在彦的面颊上,发出带着回音的清脆响声.
  这一掌下,整个后台惊得鸦雀无声.
  只听到彦妈痛心疾首的顿足狂吼:“滚!给我滚得远远的!不要再被我见到!!….”然后她的声音被袭捲在狂怒的呜咽中.
  我妈妈扯着我的臂膀,好像老鹰扣住猎物一样,但是显然她已经冷静下来,简短的说:
  “我不会让他们两人再见面,你放心吧.”
  然后,她拖着我转身离去.
  我回过头去,彦被爸妈两人一人一边的夹着,也正快步往另一边出口走去.当我在心里狂喊着”彦~~~”的同时,他彷彿听到了一般,也回过头来.
  台前不知道是谁在演奏李斯特的爱之梦,柔情而动人心魄的乐声中,彦望向我的眸子清亮而澄澈,带着平时见不到的锐气,他伤感的表情有点奇异,好像看到这个世间无法窥见的东西,而呈现出一种特别的冷静,美丽,和优雅.我看到他无声地用嘴型说iloveyou,iloveyou….一直不停的重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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