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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工作顺利吗?我们都很想你,上次你回家实在太匆忙,圣诞节大家都回来了,就差你一个。这次你可不是待在船上,抽个空来视讯吧!否则我们都要怀疑你过得太逍遥还是交了新女友把我们给忘了呢!」
  讯息来自欧文的大姐。欧文鼻头一阵酸,他把照片塞进口袋,头埋进双掌间,整夜睡不好直到此刻才感到疲倦。大姐捎来的信息一如往常带给他温暖,倒不是因为家乡是多日光充裕的城市,反是冷得直打哆嗦的风雨里,哥哥姐姐们夹杂脏话的嘟嘟噥噥和几句自嘲的笑话,那些浑然天成的幽默、恰到好处的一搭一唱总逗得欧文乐不可支,笑到浑身发热。
  他想念母亲那些魔术一样变出来的满桌马铃薯料理;还有酒吧里人声鼎沸、音乐和欢笑声不绝于耳,他搂着亲友哼着五音不全的旋律,惹得一阵哄堂大笑;还有圣诞节的夜晚父亲陷在沙发里醉醺醺地谈家族过往,欧文和哥哥则趁机套出父亲年少轻狂时那些风风雨雨、曲折离奇的情史……。
  更有四个手足间的吵吵闹闹,就像所有平凡的家庭一样,翻天覆地为谁吃了冰箱里最后一口派大吵,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和好如初并度过一段提防踩对方地雷的短暂和平日子,直到嬉闹再次风云变色。那些芝麻绿豆引起的争吵最终变成茶馀饭后的往事笑谈。他们是太过平凡的家庭,也太过幸福。
  欧文从未理解过这份「平凡」并不是理所当然,直到他开始流浪,才知道他那些芝麻绿豆的平凡是世界上有些人终生难以企及的天边绿光。
  欧文根本不知道该更同情哪个人,抑鬱走上绝路的年轻母亲哈娃还是从被母亲拒于千里之外的碧娜?是有口难言而选择逃开的丈夫还是乖巧却不被重视的麦雅?
  从芙拉达口中他得知哈娃还活得好好的,心里一阵宽慰,只是不知道什么力量让照片背后遗言里死意坚定的她回头。
  哈娃活下来了,但仍然离开了。从此那间只有芙拉达可以进去的暗房,变成她夜里的牢笼;那间麦雅辛勤培育的花房,春暖花依约绽放,最初的那个人却不再造访;至于碧娜,欧文甚至再次把照片后的遗言看了一遍,只有那间储藏室,没有其他的。他霎时明白前天晚餐为什么碧娜会说她被关了两次,以及他第一次失控把碧娜关进储藏室里时碧娜的剧烈反应。
  欧文也要离开了,他却失去往年的洒脱果断。不该是这样的,欧文懊恼地想着,他该是过境飞鸟,不该是《快乐王子》里那隻徘徊再三的燕子。不,欧文心底叨唸着:我没那么伟大,我不会浪费时间在冬天里衔着金箔救济穷人,更不会牺牲自己的性命为穷学生换一朵红玫瑰,「该死的!」欧文啐了一声,他满脑子王尔德笔下的故事,都怪碧娜前天晚餐有事没事提起夜鶯。
  欧文随意换了套衣服就出门,外头没有风却凛冽刺骨。他漫无目的地东转西晃,走过好几条街,经过不少遛狗的居民,弯进不少死路回头又被烦恼迎头碰击。他时而快转逃离,时而又因熟悉的街景而放慢脚步。
  最后他在公园驻足。前方的喷水池铺了一层白雪,比上次和芙拉达来到这里时更厚。走了多远,看了多少新鲜的地方,还是回到这里,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对芙拉达说「爱」的地方。
  过境千帆才有一个芙拉达,欧文不由得惊叹,他们相差将近二十,却不可思议地契合。在他的生命中有多少年纪相仿的人却难以互相理解,多少兴趣相投的挚友却难以激起半点火花,而这个称不上「知音」或是「知己」那类电光石火间能窜起熊熊爱火的黄毛丫头,却悄悄在欧文心里新增添了一笔「灵魂伴侣的条件」,每项都简单直白得不可思议,有些还不是正面的条件:爱笑、喜欢照顾人、不爱看书、热爱唱歌跳舞、健忘、精力旺盛、有时过于天真、过于快乐而缺乏同理心、三分鐘热度……等等都是为芙拉达量身打造、独一无二的条件清单,不费吹灰之力就使欧文信服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了。
  更清楚的说,芙拉达带来前所未有的感觉,好像团体中有些人明明没有在说笑却把大家逗得捧腹笑到流泪、并为那人的幽默欢呼喝采。
  然而大部分时间,就像此刻,欧文还是不由自主地审视这份烟花般爆发的感情。它与过往的经验实在太与眾不同了。芙拉达年少,谈恋爱就像蒙起眼睛横衝直撞的,尤其满腔对母亲的思念潜移默化成爱情里的赴汤蹈火,欧文甚至不确定芙拉达喜欢的到底是他还是「爱情」本身,并且害怕给予芙拉达的激情误导了她,以致芙拉达只把他当作「爱点什么」的出口。
  那天两人浓情密意的下午,那一句我爱你,此刻竟让欧文害怕起来。这份爱晃动不安,彷彿半秒不确定皆是海市蜃楼,纵身一跃,摔得粉身碎骨。
  欧文叹口气,这次是为碧娜和麦雅叹息。他走得太远太急,一併窥见三胞胎沉重的过去,这下不只心上绑着芙拉达,连同麦雅、碧娜都一同绑上,要不一次捨弃远走高飞,要不得留下一颗一颗解开绑在他心上的石头。
  「我只是家庭教师!」欧文靠在椅背上,再次大叹口气,「我不能插手,我才认识他们一个月。」他揉了揉眉头,魂不守舍地又叨叨唸唸几句。他突然认同碧娜所说的,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入他们的生活,任意掀起一阵波澜后又厚顏无耻地说他什么忙都帮不上。而他又能帮上什么忙?他是不是该重新扮演称职的过客然后就此滚出他们的生活?让同情心就留在同情心的位置上,他不该有丝毫妄想当英雄拯救谁的心态,那或许会带来如碧娜所说「破坏他们的生活」的恶劣结果。
  一隻金褐色小鸟掠过枝头,勾起他心底早已萌发的念头,他想起家里有空酒瓶,或许适合拿来作些什么东西。不期而遇,一切却顺理成章,小黄鸟提醒他在清晨时打定要做的事──他的烦恼都是徒然,他出来散心却仍惦记着櫟树下那隻觅食的黄色雀鸟;他坐在这里试图拆解他和芙拉达之间的感情,绕来绕去连原本尚未察觉的都捲了进来,好一颗凌乱的毛线球,竟也举足轻重的像块鑽。
  欧文嘲笑自己像个蠢蛋,因为他在思考一件无法被衡量也无法回头的事。他奋不顾身跳进一片深海,身体挣扎着往回逃,心却兀自往下沉,那些值不值得、对不对的问题拉扯着他以致他失去方向。但他心里清楚得不得了,在恐惧瀰漫的雾气底下他所选择的道路一点都没有改变。
  ***
  回去的路上,欧文觉得自己简直被蔚蓝的天空给包覆,这给他一种既透彻又坚决的心志。当他回到那栋湖水绿色的房子时,发现入口有对老夫妻驻足,对着房子交头接耳。欧文走近招呼,一交谈之下才发现原来他们就是昨天和芙拉达、麦雅相约滑雪的镇上友人的父母亲。
  「你住在这里吗?」
  「不,我是短期的家庭教师,我的家乡在爱尔兰。」
  「啊,昨天芙拉达有提过你。」他们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欧文,然后微笑道:「你一定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这里很久没有客人来往。以前这里可热闹了,就像现在这样屋子到处张灯结綵的,好像假期在这间屋子永远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我没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里面有三个顽皮的鬼灵精!」欧文回得有些心虚,话才落下最后一个字,欧文立即察觉这话不对,又修正:「更正,顽皮的只有那一个,她没有停止说话和捣蛋的一天。」
  「芙拉达!」老妇人一说,三人便相契地笑了起来。「她和她妈妈个性完全一模一样,长得也很像,想当年哈娃也是这样,不只圣诞节,她铁了心要让这间屋子光鲜亮丽不可。我们参加过一次哈娃举办的圣诞派对,那般盛况空前呀,还真让人以为回到狄金森家族声望正高的年代。爱蜜莉?狄金森,哈娃总爱在客人面前朗诵她的诗词,那时多少人对她朗诵的声音和风采着迷不已……」老妇人的目光倏地绽放光采,无限怀念地轻声笑道:「你非得听过才能明白,一个说话大咧咧的女人,朗诵起诗歌来,竟有几分隐居者的味道,好像在哈娃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老妇人语气一转,带点淡淡的感伤:「我们直到去年才回来定居。没想到这里变了那么多,屋主都不在了,屋子没人进出安静得不得了,还听到一些无稽之谈!要不是听麦雅说,我们还真以为哈娃出了什么事。还有些难听、离谱至极的话,这些都是那些不中用、被辞退的家庭教师挟怨报復的造谣而已!」
  欧文暗自想,原来三胞胎以前也请过家庭教师,听老妇人的语气还换过不少。他耸耸肩,爽朗地接着回:「关于后院那棵树还有夜晚的奇怪声音?」
  老夫妻狐疑地看了欧文一眼,又略带讚赏的评估语气,说:「亲爱的,你不是简单的家庭教师,看看这些闪耀可爱的装饰。」
  他们又寒暄了一会儿,才道别。欧文轻快地进门,他心里满溢雀跃,叫嚣着急欲奔腾而出。他火速地穿越客厅,来到水声泠泠的厨房,芙拉达站在流理台前清洗东西,一旁摆着切好的苹果片。
  欧文急切地走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芙拉达,情不自禁地叹道:「我是傻瓜!」他又施加力气,嘴唇磨蹭芙拉达的脖子,几乎是含着芙拉达的耳垂说话,「芙拉达,你爱我吗?」
  芙拉达没有回应,异常沉默。欧文贴着芙拉达的脸,略微尝到她嘴角上苹果汁液的香甜味,他又拉起她的手亲了亲。芙拉达耳朵脖子都发红了,却依然没说话,连往常那种甜蜜的微笑都没有。
  「昨晚的话我没说清楚,我是傻瓜!」欧文再说一次,这次更加重了语气,「过完圣诞节我就得走,我不是你的老师了。我们大大方方地交往吧,我是认真的。」
  感受到怀中人浑身僵直,欧文突然注意到芙拉达的手指甲,凹凸不平像是有人咬过,他瞬间弹开往后倒退好几步。那不是芙拉达,是碧娜。
  「你……为什么……你……」欧文结结巴巴,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下换他如木头般僵直不动。碧娜转过身靠着流理台,嘴上还咬着苹果片,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苹果片含进嘴里,嚼着,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在这里干嘛?」欧文终于挤出这句话,然后马上发现这句话有多愚蠢,明明是自己一头热就抱上去还胡言乱语一番。他其实更想说:为什么你刚刚不说话?还有能不能不要再穿芙拉达的衣服?
  厨房旁的房间门伊呀打开,「真正的」芙拉达揉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走出来。
  「你都习惯睡在书房吗?」碧娜终于挪开令欧文不自在的视线,转移到芙拉达身上。芙拉达露出一种想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却因为还没清醒而脑袋不太灵光的困惑表情。
  「你们也太早起了!」芙拉达索性忽略碧娜的问题,打了个呵欠,「我还要继续睡,你们自己先吃吧。」她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打起精神,转过身对着碧娜绽出微笑:「我们一起吃早餐,我先去刷牙。」
  冷战两天,芙拉达终于如愿以偿在圣诞派对前和碧娜言归于好,就像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样,她过分亲切地重啟那日常不过的对话,反倒显出她急切结束这两天要命的冷战。无论如何,欧文很高兴看到芙拉达再次展开笑顏,但也再一次因为碧娜而无法畅所欲言,且也因眼前两个相似外型、相同外貌的人而感到头痛欲裂,他按捺着打断芙拉达愉悦地哼着小曲、在流理台前面丁铃噹啷的准备早餐的衝动,随便泡了一杯咖啡就拎着一袋工具走到后院那棵櫟树下。
  他心里头惦记着早晨决定要做的事,在离开之前,他非得做不可。
  阳光倾倒下来,金黄色光束穿透网纹密布的枝椏,宛如一张由蜂蜜编织而成的巨大蜘蛛网,凡过境的旅客没一个不纷纷改变主意留下,雀鸟是这样,树下的人也是这样。来访的雀鸟虽稀稀疏疏的却也比以往多,牠们歇憩在枝椏上,俯瞰着坐在鞦韆上敲敲打打的欧文。
  工具袋上压着木材、麻绳、数根钉子,数个空宝特瓶和一个空酒瓶整齐堆放在一旁。欧文在花房附近的堆肥区发现一个空木箱,便将它搬来当作桌子,倚在上面组装刚裁好的木片,他全神贯注盯着桌上画好的草稿,粗茧的双手满是木屑和乌黑的粉末,逐步拼装成草稿图上的样子。
  日正当中,欧文工作了一上午竟也不觉得冷,专心在木工上令他暂时忘却烦忧。但稍稍扭动发痠的肩颈的片刻,忧虑又袭上心头。
  欧文根本不在乎自己和芙拉达的关係曝光,特别几次和碧娜正面衝突,他猜想碧娜老早就看出两人间的关係。他甚至一度想碧娜对他莫名的敌意源自于姐姐被抢走的忌妒心,但又隐约觉得这不能完全解释碧娜看着他时,眼中那除了忌妒以外更深的情绪。尤其碧娜对芙拉达那种又爱又恨的心思,更令欧文费解。
  他在意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一直被监视着。不仅仅是碧娜总冷眼旁观的样子或是麦雅躲在阁楼窥探,碧娜夜夜不关上的灯、麦雅梦游时在他和芙拉达房门口停留,心烦意乱起来时甚至连这棵树都让他不自在。欧文拍拍发顶上沾黏的蜘蛛丝,试图一併挥掉脑海里那好几双眼睛。
  然后碧娜在厨房里直勾勾看着他的样子,鲜明地浮现。儘管碧娜的表情一贯淡漠,但发红的耳朵和脖子却出卖了她,如同昨天下午激烈的肢体衝突,欧文忽然觉得碧娜的挑衅变成某种装腔作势,不是为了对抗欧文而偽装成气燄高张的样子,而是为了对抗内在儼然变化的自己。
  欧文对这样的眼神早有印象。当碧娜晚餐时拿着金葱条作势勒住芙拉达的脖子时,或是更早以前,当碧娜轻蔑地谈论芙拉达时,皆有种欧文难以理解的矛盾语气:既依恋又厌恶。欧文瞄了一眼大树上唯一的老旧餵食器,一隻松鼠掛在上面摇来晃去,以高超的技巧紧紧抓着感觉快断裂的餵食器半分都不让飞鸟靠近。
  摇摆不定,欧文心里暗道。他越想思路越是清晰,不管是长久以来拉扯着碧娜的两种感情,还是他突然能体会哈娃信件中那种既怕又牵肠掛肚的矛盾,而碧娜越是淡漠越显出她心里的动盪不安。
  欧文把第一个完成品绑在树干上,继续完成空宝特瓶的部分。他在宝特瓶上凿出几个洞,再用木汤匙穿凿而过,一个一个排好放在木箱上。三胞胎的父亲依然没有回应,但欧文不在乎了,就算他突然出现在家门前,欧文甩都不会甩他一眼。
  为了清晨那隻轻轻勾起涟漪的小黄鸟,他希望当牠下次造访时,能不失望地离开。欧文没等到小黄鸟,远远走过来的是麦雅。
  ***
  麦雅看起来像在找寻什么东西,她甚至没留意到欧文。然而馀光一瞥,她还是注意到木箱上的东西。
  麦雅睁大双眼看着欧文所做的一切。木箱上一个一个排好的是小巧的野鸟餵食器。
  「我想够这些小鸟小松鼠用的了。」欧文抓抓头,忽然有种呈现作业给小学老师的紧张感。这不是他第一次作木工,只是麦雅没立即给予回应,还是稍稍打击到他的信心,就像被七岁小孩严正说明不要用幼稚的辞汇和他说话一样尷尬。
  欧文搜索枯肠,他们已经两天没说话了。他的眼光扫过树干,一隻松鼠在空酒瓶餵食器旁探头探脑的,令他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如获至宝地笑着说:「你来的正好,我还没填充种子。走吧,我们得赶快做这件事,否则这些小客人上门来没东西吃,那是诈欺。」
  麦雅垂下眼帘靦腆地笑了笑。欧文想不起上回看到麦雅笑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当下那抹笑容给他的感觉,如同此刻宜人舒心,然后他知道这代表沉默的首肯,首肯他再次靠近。
  他们从花房带了些种子出来,一小袋里有花生、葵花籽、南瓜籽、碎玉米片……麦雅甚至还拿出了像膏状的块状食物,把它用网子包起来,掛在树上。
  「这是用动物肾脏旁的脂肪做的,啄木鸟很喜欢。」麦雅边绑着餵食器边回答好奇的欧文。鸟逐渐往大树群聚,有头盖鲜红毛发的雀鸟也有黑白相间的山雀,成群的金褐色、麦雅称之为金翅雀的小鸟停留在已经掛好的餵食器上,低头啄食。麦雅的手穿梭在种子袋、枝椏和振翅拍打的羽翮间,那些贴满阁楼的手绘图里的小鸟此刻在麦雅身边飞上飞下的,比起在花园里提心吊胆的样子,大树下的小鸟突然变得活泼喧闹。
  「大树下是好地方。」欧文顿了顿,试探性地开口:「我其实在清晨的时候看到一隻很漂亮的鸟,牠停在你的膝盖上。」
  麦雅停下动作,先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脸色忽然转为惊诧。
  「那是什么鸟,身体是黄色的、大概这么小。」欧文手掌圈起成小黄鸟的身躯尺寸。
  「我吵到你了吗?」
  「你没吵到我,麦雅,你不必害怕。」欧文轻巧地拿走麦雅手上的餵食器,替发楞不动的麦雅把餵食器掛上树枝。「有些秘密可以藏起来,但有些秘密藏久了会伤害你。我不知道这棵树下有什么过去,但希望这些……」欧文转头看已掛上好几盏餵食器的大树,鸟群里还是不见清晨那隻小黄鸟,「可以带来新生命。」
  「这里没有新生命。」麦雅脸一沉,方才与雀鸟互动的天真神采倏地消失,「我讨厌这棵树。你不该跟着我,也不该……再窥探我。你该马上离开。」
  隐隐的焦躁出现在那张彷彿用善良雕出的纯净脸庞,欧文感到一丝丝不安,好像某种他不了解的物质将撑开裂缝,从麦雅的身体里会迸出他前所未见的生物。有一瞬间欧文想转移话题,但随即站稳脚步,仍在他选择的道路上,正面迎击料想得到与出乎意料的。欧文突然有个念头,他不只要看见焦躁的麦雅,他要看见更多,例如:愤怒。
  「我希望离开前能做些什么,至少我能在你梦游时保护你不摔跤,」欧文打趣地笑了笑,「至少……我能告诉你不记得的。如果你听我说完,你也会觉得从前那些害怕根本微不足道。」
  「碧娜不喜欢我餵这些鸟,我们不该餵食牠们,免得碧娜……」
  「碧娜只在花园练习射箭,她不会到这里来,你也不该这么怕她!」
  「我不怕她,我怕我自己……」麦雅欲言又止,身体微微颤抖,缩着肩膀手掌紧紧握拳,「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等我醒过来,不是有东西少了就是有东西多了……我害怕我真的做了什么事情。请你不要再跟着我,我……我很危险。」
  「谁说你很危险?在我看来你一点也不危险,你选择独自一个人才危险!」
  「因为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特别是你!」
  麦雅很少大声说话,更遑论与人争论,此刻的麦雅却一反常态,横眉直视欧文,因为说话不俐落、思绪没欧文转得快而露出生气的神色。倔降,欧文没想过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麦雅脸上。
  「你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你不会。」
  「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你……你……」麦雅别过头,抿着嘴一脸固执,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嘴,最后只能胡乱发洩情绪,「你真让我生气!」
  「你也让我生气,没有道理要我走,莫名其妙不理人,也不管我的感受全都照你以为的『为对方好』!我不要你为我好,我希望你像个朋友真诚相待。」
  「那你为什么拿了我的东西,却不告诉我呢?」麦雅立即反驳。
  欧文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想起口袋里的照片,那是他深夜从麦雅的房间偷偷拿走的。「你来的时候在找这个吧?我很抱歉。」他将照片递给麦雅,原以为麦雅会越加生气,却反而失了力气,又变回往常那样轻声细语。「没关係,我也好不到哪去。」麦雅沮丧地道。
  麦雅没有过问欧文照片的事,欧文也就没有再逼问麦雅那句「我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沉默下来,各自怀揣着心事,有一段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觅食的雀鸟。欧文看着麦雅拿起最后一盏餵食器,绕到大树后端看似在犹豫要掛在哪里,却掩藏不了欲躲在细密枝椏后的心虚表情。欧文突然笑了出来。
  「你比我想像中还好强。差一点点,我们就要吵起来了。」
  「我没有想吵架。」透过层层掩映的枝椏,麦雅的双眼显得更明亮,她着急得差点弄掉手中的餵食器。
  「如果吵架可以听见真心话,那我要吵架。」欧文感到胸口阵阵鼓譟,他不确定将要说出口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却仍止不住衝动:「我也厌倦猜测了!来吧告诉我,我们只需要说开这件事。是你救了我吗?」
  一盏餵食器掉落在雪地里,麦雅愣愣地盯着某条树枝,好像初尝自由的笼中鸟,还不懂得享受狂喜的滋味因而露出迷茫恍惚的神情。
  ***
  麦雅说那叫「黄鶯」。当浑身金黄的小雀鸟毫无预警地掠过枝椏,停在麦雅附近的枝条上,发出婉转悦耳的啁啾声时,也打破两人的沉默。
  「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牠一定饿坏了。很少黄鶯会造访院子,而且这里这么冷,牠该待在更温暖的地方才是。」
  在灰褐色的鸟群中,那带点鲜绿色的小黄鶯格外耀眼夺目,牠似乎只对网里的膏状食物有兴趣,在附近徘徊不去。欧文和麦雅都暂且忘了要说的话,着迷地看着穿梭在枝椏间那道绿光般的踪影,随着牠一上一下欣喜地窜动而怦然心动。
  这隻难得造访的客人并没有待太久,牠很快又振翅远离,稍纵即逝的美丽几乎像牠从未造访过,宛如永恆里片刻的梦境。麦雅凝望着欧文,欧文也深深回望。
  他知道这次麦雅是「真的」看见他,而麦雅之于欧文也不再是幻影。没有谁窥探谁,没有任何人躲在暗处偷看,没有祕密,只有诚实。
  「圣诞快乐,麦雅!」欧文低声说,他们之间那一盏盏的餵食器随风轻轻摇晃,「希望这些足以回报你送给我的盆栽。还有从前。」
  麦雅这次没有回避欧文的注视,她甚至缓缓走近,在离欧文五步以内的距离停下,如同那天两人初相遇时,保持距离,眼神却无比相亲。然后,也颤抖回应。
  「圣诞快乐。可以再看见你真好。」
  狂喜刺上胸怀,欧文再也站不稳脚步。比起方才面对藏在麦雅体内那未知面貌的物种,他现在才发现面对真相来临的那一刻才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力量,才不至于在一个青少年面前失去判断或乱了方寸。
  从那一夜的吻就潜伏在他心底、弄得他心神骚乱却不至淹没他的暗流,此刻终于露出澎派而朝气勃勃的真面目──涓涓小溪翻手就成滔天巨浪推向他,逼得他再往前几步,再贴近一点,再说点什么──
  「是芙拉达。」麦雅转过头,指指走来的人影。相认的震颤尚未止歇,麦雅就退回怯懦的躯壳里。欧文一时无法抽离这种浓烈的情绪,他甚至没跟走来的芙拉达打招呼。
  「你叫我早上不要打扰你,原来是在上课吗?」芙拉达兴致勃勃地在大树旁绕了绕,「这些好可爱,你们刚刚做的吗?你真该教我木工,有一回我交作业时老师还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
  芙拉达穿着酒红色的棉衬衫,在苍茫景色间和她的声音一样张扬放肆,天地那么广阔,小小一个怒放鲜红的身影却铺天盖地占据欧文所有视线,好像这是唯一能证明世界仍活着的活泼气息,火焰似的身影在银白世界中怦怦跳动。
  芙拉达一出现把所有顏色都抢走了,包括小黄鶯带来的阳光、希望和重逢。当欧文看着麦雅再次转身先行离开,一股近乎悲伤的抑鬱一点一点地攫住他的胸口不放。两年了,才不过两分鐘的重逢,也才不过两句互道祝福。
  「你怎么啦?」芙拉达挨近欧文,将手搭在他肩上。
  欧文倏地把芙拉达揽入怀中,使尽力气抱着他,亟欲把自己镶进这副温暖的身躯里,他需要更多芙拉达的气息。
  「欧文我快不能呼吸了……」话说到一半,芙拉达感受到欧文颤抖的肩膀。「你怎么哭了?」
  欧文仍搂着芙拉达,满心羞愧。他根本没办法回答芙拉达的问题,只能勉强地抬起目光看着芙拉达,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欧文把头倚在芙拉达的肩上,也无心管自己明明大芙拉达好多岁却像个孩子一样依偎着她。此刻欧文无比厌恶自己。什么时候他引以为傲的真诚变成歷经风霜的算计?试图掩盖什么,试图衡量什么,试图保留什么……而这样的自己竟然还敢在麦雅面前说些「诚实」的大话,自以为能站稳脚步却在汲汲追求的真相来临时,不堪一击。
  欧文的勇气顿时尽失,他抱着芙拉达,他原本有好多真诚的告白,却误打误撞说给了碧娜听,而此刻芙拉达就在他怀抱里,他却再也说不出口。他不信任自己。
  「没事的,」芙拉达待揽着自己的手臂稍稍松缓,才终于能好好说话。她贴着欧文的左耳低语:「没事的。这里好冷,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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