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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追问他:杯里被放了什么?放了什么?
  他淡然一笑,轻声说,多一个心眼会好些,有些东西我不好说。
  我忘记了程珊珊的劝告,我不依不饶地问他:放了什么?
  他看着门外,见没人进来,他压低声说, 〃他们在我的杯子里放了兰花精,窗台上种兰花的肥料,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看见的,他们还以为我不知道,我有一天一进门,就看见那人在往人家杯里倒,每天倒一点,还不毒死了人家,不死也被毒傻了。他说,我现在一离开这个办公室,就把杯子锁进抽屉。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呆还是痴,我不知道他是过敏还是搞笑。他看着我好奇的样子就接着说,我为这事还找祝响亮反映过。
  我问:那他怎么说?
  秦文波说,奶奶个熊,他叫我别疑神疑鬼,他说别人怎么敢这么做?奶奶个熊,他有没有看见?!他没看见怎么就知道别人不敢做?
  秦文波对我说,他们还以为我不知道呢,狗屁。
  他看着门外,一撇嘴说,这个单位的事啊,够写3部长篇小说。
  3
  他神唠唠的样子,让我心里多少也有点慌张。我到处找我的那只杯子的盖,我平时杯子不加盖的 ,我不知那只杯盖放在哪里了。
  卓立从外面回来,看我在找东西,他问我:你在干吗?
  我说,找杯盖。
  4
  秦文波像个影子,贴着办公室的墙壁无声息地进出。他脸上挂着谦卑而缈远的神色。偶尔,他嘴里冒出几个词句让人觉得很冲,但更多的时候,你会忽略他的存在。
  我对他有些好奇。 但这楼里的人多把他当作一个笑料。他们说,秦文波以前善于跟人,他紧跟的是这个科的前科长李安宁。
  我对李安宁有些印象,一个精明黑瘦的人,几年前因为用假票据报销的事,被处分了,现在他已经离开了单位。多数人不知他的去向。
  他们说,“怪人”秦文波曾是李安宁的红人,在这个科曾经很受宠,李安宁利用他,跟当时的副科长祝响亮暗中斗得厉害。他们说,除了秦文波,还有卓立,这两人是李安宁当时的左臂右膀,李一倒,秦文波得了忧郁症,而卓立却一个后空翻,摇身变成了祝响亮的哥们。他们说,秦文波与卓立相比,是小意思,卓立那才叫功力深。
  丁宁对我说到这些事的时候,言语尖刻,他说:卓立变脸之快,即使是葵花向太阳也没这种向法的呀。
  丁宁说,你想想看,卓立前一天还在帮李安宁打压祝响亮,第二天就能成为祝的密友,换了一般人还不成精神错乱了?
  你知道卓某是怎么干的吗?丁宁压低嗓门,嘴角带着一丝讥笑,他说,其实许多人都知道,他在李安宁倒了之后,给祝响亮写了一封亲笔信,用小楷一个字一个字写的,除了祝响亮,没有人知道那封信写了些什么,说真的,我和你一样好奇,但谁都看到他用一封小楷就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翻进了祝响亮的怀里,秦文波变成了忧郁症,而他却屹立不倒,他腻着李安宁的时候那么屁颠,等到李安宁失势后,他骂李安宁比谁都来劲,这就是功力。
  丁宁捂着自己的胃部,可能有些隐痛,但他对我说起这些往事却起伏跌宕,我知道他对卓立是有看法的。丁宁说:“我知道卓立对我怀恨在心,原先祝响亮想挺卓立当这个科的副主任,但没想到我从综合处调过来了,堵了卓的路,但这也怨不得我啊,那是老虞局长安排的啊,关我屁事。”
  丁宁说,我才不会买卓立的账呢!
  丁宁捂着自己的胃部。我问他是不是又胃痛了。 我说,你得好好去看看医生。
  5
  虽然丁宁议论别人一向夸张,但自此后,我看着卓立坐在对面吐烟圈的高深模样,就觉得自己该留个心眼。
  6
  虽然我提醒自己该留个心眼,但卓立慢慢地对我却越来越客气了。
  最近这个月,他总是让活给我做。他说,你这么有才气,这事你来做吧。他说,其实这间屋子里谁都知道你是最有冲劲的,因为只有你还在想写稿这件事,而别人谁还在想这事啊……
  他弹了弹烟灰,脸上微微一笑,他小声对我说,呵,小贺啊,你强的,只是,如果一个人太能干了,那么他给领导的感觉就是那还需要领导干嘛,换了你是头儿,也难保心里不疙里疙瘩的,所以老祝他们对你就难免有敲打的心态,这一点我们也看出来了,你也别太在意,这是国情,谁让我们是中国人。
  人可能都需要听好话和安慰,尤其对我而言,在社研处这个还有些生疏的环境,再加上祝响亮的小心眼,我好像对好脸色和同情患了深度饥渴,更何况卓立坐在我的对面,一天天下来,他和我慢慢有了天谈,他常旁敲侧击地提醒我些什么,这让我感觉舒服。
  虽然每当我想到自己最初来这里时他给我的脸色、他对我藏报刊的劣迹,我对他还是有些戒备,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传说中想和谁走近就能走近的本领。
  他对我的客气劲儿让我想起蒋志。当然,在方式上他俩又有不同,蒋志的热络有些用力过猛,而他却和风细雨,他会在细微处让你渐渐产生他对你印象不错的好感觉,比如,无论是开会还是一屋子人瞎扯,当你的观点被别人不置可否或遭人嘲讽时,他会不由自主地在旁边挺你两句,在这意见嘈杂的办公室里,他会慢慢地让你感觉自己对他的需要。
  虽然我的经历告诉我,在这幢楼里谁对你好,你一定要警觉,但在办公室具体情景中,人的警觉可能随时松懈,因为利益链本身时刻在发生关联或裂变。
  我佩服卓立善于洞察人心。
  7
  这阵子,我们的工作重心是核算各种数据。科里让我和宋朝山搭档,卓立与“怪人”秦文波搭档。
  有一天,卓立对我说他想和我对换一下班次。他脸上有一丝不好意思。他说他最近总是失眠,和老秦的班次是下午,下午他总是头昏沉沉的,想和我对换一下,换到上午来。
  我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换到了下午,和秦文波搭档。
  我和秦文波合作了一天下来,我就发现自己摊上了苦差。秦文波面对那些数字整个人就晕菜,我只好自己一遍遍地核对那些繁复的数字。
  我想,我是不是上当了?因为开始我还以为卓立不愿和秦文波搭是因为他俩曾是李安宁的哥们,如今分道扬镳了,所以相处尴尬;但现在,我发现,办公室里的人看着我一个人趴在桌上核对数字的苦样,他们嘴角闪过了微妙的笑意,这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上当了。
  连着几天,我下班无法回家,因为那些数字靠我一个人核对,速度缓慢,再加上秦文波在一边嘟噜打岔,我的头在膨胀。
  同事宋朝山收拾好自己的办公桌,起身回家的时候,他走过我的桌旁,对我挤了一下眼睛,他说,我走先,你们只能慢慢来了。
  我听见他轻哼了一声:卓立真是绝的。
  几天以后,丁宁也忍不住了,在吃中饭的时候他对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卓立门槛很精的,你被他弄进了。
  他们微妙的神色和挑拨碎语,使我中圈套的感觉被暗示得十分强烈。奶奶的,我怎么被卓立弄进了?
  8
  面对那些数字,我只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我知道这些数字是不能错的,因为它们第二天会被刊登在省报上,因为省报在做一组成就报道,需要这些数字。
  我一遍遍地换算,我发现旁边的秦文波好像在梦游,其实,哪怕他不梦游,他好像也干不了这样的活,我在心里怨声痛骂。
  9
  到月底的时候,眼看我们要熬出头了,却没想到还真出了事。我想这就是命。
  我与上一代人的战斗 4
  #领导是拔气门芯的人(1)
  1
  没想到,过了一个月,祝响亮自己的气门芯也被人拔了。
  拔他气门芯的人是钟处。
  钟处的这一举动,阴差阳差地让我舒了一口气。我脑子快乐得差点短路。
  2
  这事发生在一天傍晚,处长陈方明通知部门全体人员开会。有些人已经回家去了,陈方明的脸色有点苍白,他不停地咳嗽,他对科长祝响亮说,赶紧打电话喊他们回来。
  当大家稀稀拉拉地回来后,陈方明轻咳着说,都下班了,还要让大家坐起来开个短会,是因为有这么一点事,涉及日后的工作安排。
  他说,刚才党委开了会,会上讨论了各个部门的分工,有些工作重新作了调整,涉及我们部门的,就是〃农村经济〃这一块从明天起改由综合处接手,我们社研处对这一块的调研暂时停下来。
  大家的〃嗡嗡〃声就涌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停我们的,让他们来做?两年前就是因为他们没做好才由我们部门接盘的呀?”
  在嘈杂的声浪中,陈方明开始剧烈地咳起来。最近这阵子冷空气南下,他一直在感冒。程珊珊赶紧给他递了一杯水过去。
  科长祝响亮在这边抱怨:怎么又要变了,我们刚刚做顺,怎么可以这样搞的?
  陈方明摆了一下手,让大家静下来,他说,虞局长他们也肯定了我们在“农村经济”调研方面取得的成绩。陈方明用手点了我一下说,小贺的文章还见了报,但是,虞局长他们也提出来了,最近几个月我们的研究没有突破和深化,特别是眼下〃民工医疗〃、〃空心村〃、“讨薪”等热点问题我们都没展开调研,考虑到我们部门最近别的任务比较重,所以,希望综合处组织人马,近期强化这方面的考察。
  科长祝响亮插嘴说,其实,我们已经在准备〃空心村〃的研究了,我方案都在写了,怎么可以这样搞?!
  我对着祝响亮坐的方向,在心里对他喊:活该!
  3
  祝响亮脸色郁闷。我听着他喋喋不休的抱怨,脑子里一晃而过的是综合处钟处得意的神色。
  我知道是他干的。我太了解钟处了。
  〃乡村经济〃这块地盘,原本就是社研处两年前从综合处手里拿过来的,钟处怎咽得下这口气。
  社研处做得好,他咽不下这口气;社研处做得不好,那他就正好有理由把它夺回去。
  所以说,祝响亮活该。因为自从上次祝响亮、卓立他们对我掏了一通浆糊之后,“乡村经济”这一块,在社研处后来一直处于荒疏状态,没有谁下乡,也没见谁花力气,更别说做强做大了,所以,如今别的部门自然就有口实把它夺走了。
  现在窗外的天已经黑下来了,部门会议在一片嗡嗡声中似乎无法结束。祝响亮郁闷的脸色几乎让我遏制不住心里的狂喜。我想:活该!谁让你祝响亮小心眼,谁让你掏我的浆糊,谁让你宁愿把地荒了也不让我种。
  我想,上次是自己人整自己人,把自己人整弱了,所以现在就轮到别人来整你了,活该,这叫一报还一报。
  在回家的路上,我给综合处“愤青”林伟新打了个电话。我说,我们的那块“乡村经济”被你们夺回去了。
  他在电话那头笑起来,他说,这本来就是综合处的呀,钟处又开始发力了,你知道吗,他又开始发飙了。
  他说,你知道吗,最近有传钟处和虞局长又重新进入了“蜜月期”。
  他说,都说这次钟处是真正搞定了虞局长,虞局长老婆的妹妹开的公司是钟处的哥哥相帮批审的,甚至钟处老婆也一起入股了……总之他们一下子又好起来了。
  4
  钟处有没有和虞大头重坠“蜜月期”,这我不清楚,但钟处确实拔了祝响亮的气门芯。
  我与钟处虽不待见,但想不到他的这一手却为我解了恨。这世界的情绪真是千绕百缠。连着几天,只要想到这事,我都在心里对祝响亮念一声“活该”。
  在我的念叨声中,祝响亮好像真的萎了下来。
  他眉宇间开始透出了深重的“没劲 ”两字。
  我听见他对别人说起“乡村经济”被划入综合处这事,语气里尽是通透的解嘲,他说,呵,这年头有谁想多干活了,有什么好做的,是脏活累活,让他们抢去好了,他们尽管去干好了。
  他对处长陈方明的埋怨也在迅速升级。他在办公室里哀声叹气,他说:老陈这人想得开,他不与别人争(即不与钟处争),他那么大度,皇帝不急我们太监急什么?
  我在一边旁观,看着看着,就发现他那种心灰意冷、没劲透顶的神情,酷似我前一阵子被他拔了气门芯的状态。
  我想,这幢楼里的“没劲”可能都是相似的,它们盘踞于各个层次(高层、中层、底层),它们从最高层所在的房间一路铺展到我等小角色所在的格子间,从楼下望上去,每一个窗子里都散发着相似的“没劲”,它们虽属于不同的阶段,但它们的发生模型却基本雷同。
  正因为雷同,所以这楼里的“没劲”就总是落入俗套地在每个人头上轮回,人就不太躲得过“一报还一报” 的结局。
  5
  我怀疑,让人在有劲与没劲之间、在被安抚与被打压之间不停歇地颠簸,这可能是这楼里的管理艺术,也是办公室人生在劫难逃的宿命。
  所以,如若让我给办公室里的 “领导”下一个定义,我会毫不犹豫地说:领导,就是拔气门芯的人。
  他们确实是一批喜欢玩转别人气门芯的人。他们通常先抛给下属一些瘾头,先打一点气,让后者萌生“有劲”的盼头,而当后者的劲真被鼓了起来时,他们不知是出于哪门子的微妙,就迅速拔去下属的气门芯,让下属顿时泄气。
  我原先只以为祝响亮拔了我的气门芯,但没想到,他们的上一级也常会突如其来地拔他们的气门芯,让他们与我们这些小角色一样体会失重的不爽。
  由于我不是头儿,我不太理解这种“拔气门芯管理学”的真实用意,但以我的揣测,这其间,打气与放气交替的节奏与分寸,取决于上一级对自身权威性的强调,和对下一级依附要求的提醒,更取决于利益的瞬间游动和棋盘的变幻布局,由此,在反复演习中,旨在周遭形成一种“上对下的操纵感和下对上的依附感”的广泛条件反射。这也可能是办公室政治直奔的终极目标。
  让人在不爽中产生敬意,真是有病!
  6
  而如若你想避免这种不适,你是不是就得像陈方明一样,做一个万事想得通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对人对事都深怀倦意,只有这样 ,“打气”与“拔气门芯”才统统对你失效?
  当我胡思乱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瞥到的另一个问题是:钟处为什么要这么急匆匆来拔祝响亮的气门芯,难道他仅仅是为了夺回自己的地盘?
  7
  现在,科长祝响亮每天无精打采地迟到。他在办公室里呆的时间越来越少。结果,科里的其他同事也常常看不到人影。
  我想,我每天准时来办公室是不是很傻。于是,我每天晃悠到中午11 点左右才过来,这样我就直接进食堂吃饭。
  在食堂里,各路小道消息拼命往我的耳朵里灌,我和综合处“愤青”林伟新瞎聊,我说,“乡村经济”被你们综合处拿回去了,这事好像伤了我们祝科长。
  他有什么好受伤的?林伟新嘴角挑起一抹讥笑:他也太自作多情了点吧,谁会冲着他祝响亮来?
  我一下子恍悟过来。我想,对啊,祝响亮有什么好难受的?!他以为钟处是冲着他来的,他还真抬举了他自己!
  8
  那么,钟处又是冲着谁来的呢?
  陈方明。只要脑筋再多转两个弯,就明白钟是冲陈而来。
  那么,他为什么冲着陈方明而来?
  因为他俩多年来一直是竞争对手;
  因为钟处是一个富有攻击性格的人;
  更因为这幢楼里的副局长胡士忠由于年龄的关系明年春季就要退了,这将空出一个副局长的位子,这意味着中层干部中蔓延了很久的竞争又将进入冲刺阶段。而就目前的态势看,至少有7个处长蠢蠢欲动,但据猜测,最有可能撩到这个位子的是钟处和陈方明,因为在现任处级干部中,他俩资格最老,属于“老处男”了。 所以在这节骨眼上,他们得为冲上“一号种子”进行搏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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