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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济南的叁月也冷,但晴天居多。
  靳时不知自己哪一天跟医院牵下了红线,以至于自己两个月踏进医院的次数比他往常二十年还要多。
  医院的护士认识他,简单盘问后就放他进去。
  靳时便再一次踏进充斥着新生和死亡的消毒水气味的天堂地狱,戴着厚厚防护罩的医生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健康的活人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关注对象。
  靳时苦笑一声,沿着熟悉的道路推开了重症监护室的门,沉闷的封闭空间顿时有了光。
  瘦弱的枯槁的身影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并不存在。
  床边的监护仪显示着病人的生理参数,一条条错综复杂的线起伏幅度很小,右边数字大多也没有达到正常数值,看得人焦急又悲切。
  这是伊柏跳楼后的第四天。
  在这四天里,站在靳时这个位置的从医生护士,爸爸妈妈,姑姑姑父,乔凉风,伊柏男朋友到靳时自己,没有人让他重燃生的欲望,也没有人让他遁入死亡。
  他死亡的那一刻像是被无限拉长,以一种缓慢的流速被消磨。
  但有一样,不减反增。
  痛苦。
  “他很难受。”伊柏的男朋友在旁边掉着眼泪,“我能感觉出来,这几天他在病房里过得很难受,有时候我能梦见他哭,可我不知道怎么办。”
  那时伊柏被下了第一张病危通知单。
  全心全意想要爱他却缺席他生命里的最后劫难的男孩抓着单子,蹲在病房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靳时没有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不出来。自尊心还是大男子主义还是其他东西作祟,总之哪怕他觉得自己难过得下一步就会倒在地上,依旧没有泪润湿他的眼。
  他可真是个自私薄情的男人,他想,自己最重要的弟弟在里面生死未卜,他竟然连场酣畅的哭泣都吝啬。
  不仅吝啬,靳时已经隐隐感觉到伊柏不会再醒来。
  他的生理情况糟糕得让大家都觉得他撑不到救护车来临的那一刻,但他被抢救了过来,即使医生一遍遍慎重叮嘱具有高危险性,但姑姑依旧固执地觉得这是奇迹。
  她觉得是菩萨睁开了眼,怜悯她孤苦无依,于是满心期颐地在家里点着香,一拜叁叩头地祈求佛祖大发慈悲,仿佛陷入烧香浓重的梦境。
  她希望伊柏活着,他们都希望,没人关注伊柏的活需要承担多少痛苦,他被摔碎的内脏是不可修复性创伤。
  多像他们觉得伊柏应该喜欢女孩的时候,这有什么不一样?不过都是强加之念罢了。
  靳时想,伊柏是明白的。
  这个傻瓜依旧愿意为了这小小的意愿,献祭了自己。
  “请问是伊柏的家属吗?”
  伊柏的主治医生叫住靳时,犹豫再叁,还是严肃地对他道:“有些话,我想我可以和你谈谈。”
  靳时点了点头:“您说。”
  靳时收到了第二张病危通知书。
  “随时可能危及生命”这几个字恍惚变成了一根根芒刺,扎进靳时的视网膜。
  靳时听到自己的声音空茫地响起来,在小小的病房里化成血雾飘落:“病情恶化了吗?”
  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想您是知道的。”医生揣着口袋,见惯生死的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说出这些话有多么残忍,“是一定会死,现在这个情况,更像是有什么放不下所以吊着一口气。”
  “这种情况非常危险,关键是,会让病人非常痛苦。”
  医生看着靳时的眼睛。
  哪怕是失去至亲至爱也少见的一种眼神。
  平静着,绝望着,撕裂着,又暗淡的看不见一点光的全黑。
  医生不忍心说出这句话,但他还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如果可以,我们希望能采取,不积极治疗的手段。”
  靳时坐在伊柏的身边。
  闭着眼晴的青年脸颊凹陷,皮肉把颧骨的形状勾勒出来。
  “你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有什么是让伊柏宁愿忍受着每分每刻灼烫的痛楚也要活着,至死也放不下的执念呢?
  靳时想了很久。笑容灿烈的男孩子,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长到独立自主的成年人,这中间二十多年的岁月在靳时脑海里穿梭着,像场孟婆汤未尽的前尘梦。
  背着双肩包的小男孩,小时候总是扒着自家窗台,远远看见一个骑车的影子,便激动地挥手:“妈——哥哥回来啦!”
  再大一点,他气鼓鼓扯着乔凉风的书包带,褪去婴儿肥的脸上全是为了哥哥打抱不平的愤懑:“舅舅又打哥哥啦,你快点赶过去救他!”
  后来,后来就是瘦弱的男孩子,在无星无月的夜晚抱住神经崩溃的哥哥,替他哭出来:“你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
  他在他出省的大学四年里蜕变成一个成熟的青年,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未来规划,不变的是他对靳时永远纯粹的依赖。
  从每天等着靳时大学放假回家,到永远计划着放假去找靳时,有时候靳时自己都想,他到底是哪一点吸引了伊柏,让伊柏这般看重?
  很多年后靳时才明白,并不是自己闪光吸引了伊柏,而是伊柏愿意当太阳,去照亮每一个路过他的人。
  天使看见人间疾苦,愿意下凡解救苍生。
  靳时看着桌上摆放的病危通知书,纸上的字体突然被打乱了顺序,变得混乱而模糊。
  仿佛是那个月色无情的晚上,男孩从他身后伸出小指,轻声而坚定地:“要好好活着。”
  “你是在担心我吗?”
  “你是担心我会怪你失信吗?”
  靳时不清楚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看见自己视野起了潮湿的雾气,雾气里那个本该阳光蓬勃的男孩子,此刻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他没有告诉靳时答案。
  但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一瞬间靳时觉得自己即将崩溃失声,咸腥的血气涌上他的心头,秒针一下下地转动,青年在碎裂的痛苦里跌进深不见光的断崖。
  靳时看见自己灵魂被撕扯,而冷静的表情不过是假象。
  很久之后。
  他伸出手,缓慢地勾住伊柏的小手指。
  他必须要极度克制,才不会陷入歇斯底里。
  “……”靳时张了张嘴,疼比声音先传出来,“我原谅你了。”
  “伊柏,哥哥原谅你的失言,哥哥会替你好好活着。”靳时低着头,“这是哥哥的承诺。”
  叮——
  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线条,一瞬间被拉得平直。
  刚刚进门的护士停住脚步,赶忙跑出去呼叫主治医生,很快嘈杂的脚步声朝这里赶来,靳时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
  他站起身,与他们逆向擦肩。
  他现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明净的玻璃映出他的脸。
  他在混着消毒水的安静里,在这四天来,第一次为了伊柏流眼泪。
  ——天使看见人间疾苦,愿意下凡解救苍生。
  ——可是他被灼伤了翅膀。
  ——上帝担心天使,命他回到天堂。
  ——千疮百孔的天使在凡尘滞留了四天。
  ——他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最后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于是他的哥哥知道,并非命运无情,而是人间污浊,从不配拥有天使。
  ——所以,放他飞吧。
  ——让他回到那个自由自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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