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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砚台弄茶水去的这段时间,父子两谁都没有说话,叶尚书一直把头扭做一边,不肯看叶建南。
  一直到砚台送了茶水过来,叶建南倒出一杯,放凉了,才端至叶尚书嘴边。
  叶尚书干裂的嘴唇贴着茶杯,他嘴唇哆嗦着,许久才张嘴,就着叶建南的手喝了一口茶。
  有水泽大片大片从他眼眶滑落。
  一直到这杯茶喝完了,叶建南才问了一句:“还要吗?”
  叶尚书努力掩盖自己的哽咽声,狼狈点了一下头。
  叶建南就又倒了一杯茶喂给叶尚书喝。
  三杯茶下肚,叶尚书才没再要水喝。
  他始终扭着头不肯说话。
  叶建南道:“阿卿前几天刚诞下皇子,次日朝会上圣上就封了阿卿的孩子为太子。我入秋后就起程前往雁门关守关。”
  叶尚书是何反应,叶建南并不关心,他只是觉得,这些东西,该告诉他罢了。
  他和叶尚书,从来就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快离开时,想起刑部传来的另一则消息,他顿住脚步:“对了,刑部传出消息,赵姨娘死了。听说是染上疟急病死的,人还活着的时候,身上的肉就快烂完了,长了一堆蛆虫。官府用一卷烂草席裹了尸体,扔城外的乱葬岗去了。”
  说完这句,他才转身大步离去。
  叶尚书转过头,望着叶建南离开的方向,头抵着床柱,老泪纵横。嘴唇翕动良久,才唤出一声:“儿啊……”
  叶建南没走出多远,叶尚书那一声“儿啊”,他听见了,只是这些年,他渐渐也学会了喜怒不表于形色,就连砚台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在不在乎那一声。
  走出松鹤楼的时候,叶建南才吩咐了一声:“给松鹤楼换一批下人。”
  砚台应声下去了,叶建南抬头望了一眼天。
  刚好有乌云遮住了太阳,整片天都是云霭的白色,像是心头被蒙上了一层幕布,窒息得难受,又像是一下子苍茫了起来。
  从前他恨叶尚书,恨周姨娘和她的一双儿女。
  可是现在,该死的都已经死了,生不如死的依然在生不如死的熬着。
  还恨吗?
  叶建南问自己,其实他也不知道答案。
  只是突然觉得,就这样吧。
  他不可能跟叶尚书上演一出父慈子孝,但是他也不会看着那个老家伙死在自己跟前。
  转过这个回廊,便见叶夫人步履匆匆朝这边走来,看样子是刚礼佛回来。
  望着这个糊里糊涂度过半辈子,把自己拉扯大的妇人,叶建南心中一时间也有些复杂。
  “母亲。”他唤了一声。
  叶夫人一瞧见叶建南,忙道:“你今儿个别想跑,跟我看看人家姑娘去!”
  叶建南:“……”
  第113章
  叶夫人围堵叶建南已经十分有经验了,她一边朝着这边小跑过来,一边冲着角门那边看门的婆子吼:“把门给我守住喽!别让这小兔崽子再溜出去!”
  叶建南一听,头又开始大。
  他沉着脸唤了一声:“母亲!”
  他这一变脸,叶夫人倒还真有了几分忌惮,讪讪道:“你长本事了?如今连你亲娘都训斥?”
  叶建南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叶夫人。
  叶夫人被盯得如芒在背,也知道儿子如今身居高位,自己这般对他是有些荒唐,最终低眉耷眼,不再说话了。
  叶建南看了叶夫人身边伺候的婆子一眼:“送夫人回屋去。”
  婆子唯唯诺诺扶着叶夫人要往回走,叶夫人推开婆子的手,再看叶建南时,眼中已有了泪意:“南哥儿?你当真是要急死为娘吗?只是让你娶个亲,又不是让你上断头台!”
  叶建南绷直了背脊没有搭话。
  叶夫人眼眶含泪继续道:“你这次去关外,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如今心肠的越来越硬了,可为娘想抱抱孙子,享天伦之乐啊!”
  叶建南闭上眼:“母亲,关外苦寒,孩儿便是大婚了,内人还能跟去关外不成?”
  关外茶壶里的水放上一夜都能给冻成冰坨坨,没有哪个世家女愿意去吃这样的苦。
  叶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若娶了妻,她自然还是留在京城,但你在关外就可以堂堂正正的纳妾生子。”
  这在那些常年驻守关外的武将世家是常有的事。
  男子只要还没有娶正妻,就有了庶出的子女,这在世家贵族中是极为不齿的,他们以后娶妻,好人家也不愿意把姑娘嫁过来。所以那些世家公子,不管家里有多少房妾侍,在没娶正妻前,都不会让妾侍生下孩子。
  正妻进门一年里,妾侍的避子汤药也不能断,为的就是让正妻生下嫡长子。
  将门世家中,正妻大多出生高门大户,疼爱闺女的娘家人肯定舍不得让闺女跟去关外吃苦。这样男人出征关外时,在那边安家了,收小妾或是通房丫鬟就顺理成章,便是小妾先生下了长子,正妻和亲家也说不得什么。
  毕竟身为正妻不服侍夫君,就已经是失职。在关外那边纳的妾不仅要替正妻照料男人的衣食起居,还得想尽法子快些怀上身孕。她们是“功臣”,等以后跟随夫君回京,正妻也不敢薄待她们。
  有点良心的人家,会把妾侍生的儿子记到正妻名下抚养,这样明面上就是正妻的儿子。让一个苦等丈夫多年的妻子抚养小妾的孩子,这无疑是往她们心口上戳刀子,可她们还得笑吟吟的表示开心,半点不能薄待那孩子,因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糟糕一些的,约莫就是丈夫和小妾在关外你侬我侬的那些日子里感情深厚,已经和正妻离了心。丈夫和小妾母子每天其乐融融,正妻就以泪洗面。公婆一开始或许还会站在正妻这边,久了就会觉得是正妻不懂事,一点也不识大体,不知道体谅儿子……
  这样的故事,叶建南听了太多太多。
  他不耻,他愤怒,他不愿自己也这样毁了一个姑娘一辈子。可是他身边的人,似乎没有一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或许那些姑娘在愿意接受这样一桩婚姻时,就已经做好了接受这一切的打算,叶建南自认为是个薄情的人,他不会有太多的同情心。但让他每天虚假的面对这样一个枕边人,他宁可不要!
  曾经叶建南讨厌蠢笨的人,如今他讨厌聪明人。
  那些聪明人挖空了心思,拿一切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做筹码,只为了换取更大的利益。府外每天拿着帖子上门来的那些人是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些扳扯各种各样的理由跟他套近乎的人也是这样的心思。
  人总有算计累了的时候,筋疲力竭过后就渴望简单。只不过在这样的世道,简单和纯粹几乎是成了一种奢望。
  他有幸遇见过那样一个简单纯粹的姑娘,只是他也徘徊,他怕她只是年少错许了姻缘,他怕自己给她的不是她想要的……
  叶建南久久没有说话,抬眼看叶夫人的时候,突然问:“母亲,您恨赵姨娘吗?”
  叶夫人瞬间瞪圆了眼:“她若是现在站在我跟前,我恨不能撕了她!”
  叶建南笑了笑,像是有些悲悯:“看,您自己都这般恨赵姨娘,您说,将来您若是真帮着儿子在关外纳妾,您千挑万选出来的儿媳会不会恨您?”
  叶夫人眼神几度变换,最终红了眼眶,狠狠一巴掌甩到了叶建南脸上:“你个混账东西!”
  叶建南被叶夫人那巴掌打得侧过头去,叶夫人甩袖就走,从她那步子上就看得出来叶夫人这次是被气狠了。
  “哎,少爷,你……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伺候叶夫人的婆子一跺脚追了上去。
  叶建南用舌尖顶了顶嘴角,丝毫没有规矩的痞子样。
  年过半百的管家也深深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对叶建南道:“少爷,夫人她是有苦衷的。”
  “去年夫人也想给你看门亲事,有个姓黎的姑娘上门来,被您给轰走了,还闹了好大的笑话……您随顾元帅大军出征后,顾家突然放出谣言来,说您和那姓黎的姑娘不清不白,最终那姑娘受不住这些流言蜚语回了西陵。”
  “夫人进宫一趟求皇后娘娘想法子,回来后命老奴前去西陵给人家赔罪。黎家什么也不收,只说等您凯旋后,允诺一件事即可。夫人就担心,万一黎家以此为胁,逼着您取了黎家姑娘,这才急着给您看亲事,毕竟您若是娶了亲,那黎家总不能叫您休妻再娶……”
  “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管家还没说完,就被叶建南一把揪住了领口。
  管家整个人几乎都快被叶建南给提起来,拼命扯着自己衣襟:“诶,少爷,您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管家以为叶建南是终于明白了叶夫人的苦衷。
  叶建南却一把丢开他,扭头问砚台:“黎家人现在哪儿?”
  砚台忙把自己听来的消息告诉叶建南:“黎家受封前是住在运来客栈的,不过前几天就在码头装载货物,听说是要启程回西陵了。”
  叶建南再顾不得这么多,沉喝一声:“备马!”
  前往运来客栈的路上,叶建南头一回发现自己心脏原来可以跳得这么快。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一张桃花般娇艳的脸,还有少女那句说了无数遍的“我会报答你的”。
  明明是个骄纵又从不肯吃亏的性子,可在关外的时候,他撵了她那么多次,她从来没有提过一次关于自己名节受损的事。
  叶建南不禁问自己,他老是高高在上,老是觉得别人的真心可笑又幼稚,他真的了解过这个看似娇蛮的姑娘吗?
  一路纵马狂奔,撞翻了无数小贩的摊位,但叶建南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只能做到不让马踏伤人。砚台跟在后面,一边努力追上来,一边拿银子补偿那些摊主。
  到达运来客栈时候,叶建南用力一拉缰绳,坐下的汗血宝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一声才停了下来。
  他扔下缰绳直奔客栈。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店小二热络迎上来。
  叶建南一边往里走一遍问:“被陛下封为皇商的西陵黎家住在哪间房?”
  店小二见叶建南衣着不凡,把他当做了生意人,惋惜道:“原是找咱们老东家,那客官你来晚了。老东家昨个儿一家老小才坐船回西陵去了,只怕现在已经到了江陵一带。”
  叶建南一听,又带着刚刚赶到的砚台一行人往外走。
  黎家走的是水路,他们也走水路肯定是追不上的。但走水路从京城回西陵,必然会经过淮水一带。他们快马加鞭,从陆路上取直线往淮阳县去,应该能截住黎家的商船。
  *
  叶建南一行人不眠不休赶路时,黎家的商船也行了一天一夜。
  夜里的江风带着凉意,水浪声敲击着两岸,半轮残月挂在天边,稀疏几点星子,映照着深蓝的水面,黑夜里黛色的山峦,远处偶尔能看见一两艘渔船昏黄的灯火。
  黎婉婉的丫鬟杏芷端着丝毫未动的吃食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便深深叹了一口气。
  穿得金闪闪,挺着富贵肚的黎员外见了,也跟着长叹一声:“婉婉还是不肯吃东西?”
  杏芷神色黯然道:“小姐说她吃不下。”
  黎员外一张肥脸忧心得挤做一团,推开房门进了黎婉婉的房间:“爹的心肝儿,你这不吃东西怎么成啊?饿出病来了怎么办?”
  黎婉婉神色憔悴了很多,望着黎员外,勉强挤出个笑脸:“女儿不孝,叫爹爹担心了。”
  这跟黎员外记忆中那个骄纵的女儿判若两人,他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婉婉,你听爹说,不是爹不同意这门婚事,是叶家看不上咱……”
  他半是心疼半是疚愧:“爹爹在西陵那是个土皇帝,巡抚都得给我三分薄面。可京城这些当官的,从来就就没把咱们经商的放眼里过,咱们这样的人,在那些读了几天圣贤书的人看来,就是一身铜臭……”
  “叶家那小子,若是真对你有心思,就不会一直默不作声了。在京城的日子你也瞧见了,他加官进爵,赶着上叶家说亲的人数不胜数,咱们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省得到时候叶家说咱是拿着那个约定去逼婚。天底下好男儿多得是,他叶建南算个什么东西!”
  黎员外越是这般说,黎婉婉眼泪掉得就越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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